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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立 (借舒)


魏元宝在一些事情上比常人来得在意许多,张福海本来就是个机敏的人,他发现自己很容易就能知道魏元宝都在在意着些什么。要张福海开口去安慰魏元宝来得有些难,他更习惯用别的方式,所以张福海毫不犹豫地将魏元宝连坛子带人地整个抱在怀里,魏元宝不仅没有挣扎,反而是低着头将自己缩得更小了一些。
抱着被雨淋得湿透的魏元宝,张福海感觉自己搂在披风上的手也已经被不断渗出的水沾湿了,想必很快连他身上的衣服都会被渗透。被元宝护在怀里的坛子颜色很深,也没有什么光泽,虽然本身很大,但就像个空坛子一样没有什么重量,张福海看见魏元宝脸上不断有水滴落,但倘若现在问起他来,魏元宝一定会回说是雨吧,所以张福海什么都没有说。
他在想着,魏元宝此刻到底是有多么悲伤,才会允许自己任性地靠近这片刻的温暖呢。恐怕一会儿又要将自己躲进不起眼的地方去了,哪怕是再阴暗再寒冷的角落,也不会为自己点燃一小团火。
这样的人对自己是在是太无情了。
就是以前魏元宝受伤的时候那样,张福海拿了干净的里衣来准备替他换上,可魏元宝一直抱着怀里的坛子不肯放手。
“别让它沾了水。”张福海拍拍魏元宝一直耷拉着的脑袋,然后魏元宝才用两只手将坛子递给他。
接过坛子来仔细看了一下,张福海认出了坛身上刻着的字,这种粗糙地坛子是牢狱之中用来盛放犯人骨灰的骨灰坛,而且必然是穷凶极恶的人才会用火烧的方式来处理,不留全尸。骨灰坛中的究竟是魏元宝的什么人?张福海的眼睛里忽然隐去了光彩。
直接用厚厚的棉被将只穿着单薄里衣的魏元宝包裹起来,别让他还湿着的头发再贴到身上,张福海去膳房中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一块姜,只能用热水调了一点蜂蜜拿回来。刚才一直站在冷雨中的魏元宝稍微暖和了一点,喝了一口热水下去,似乎也没有那么僵硬了。
“我又添麻烦了吧……”魏元宝捧着杯子有些内疚地说道:“实在是对不起。”
就像张福海想的,魏元宝就是这样的人。从一旁的抽屉中取出一把梳子来,张福海坐在魏元宝身后,将他的头发重新梳顺,张福海不会问魏元宝任何事情的,但只要魏元宝肯开口告诉他,他一定会帮他做到。
“我……”
魏元宝只发出了一个音,就摇着头抱住双膝。张福海从后面将魏元宝的杯子拿过来放在一边,看着眼前这个人瘦小的身影,他想自己的心意已经很明了,甚至不用去探究是因为什么而变得柔软、想要去呵护,但如果对于魏元宝来说他不是可以唯一想要去依赖和信任的人的话,张福海永远不会将他紧紧抱在怀里的。张福海不觉得留在自己的身边能够给予魏元宝什么,甚至连安定都做不到,但如果魏元宝真的愿意将这些全部都弃置不顾,那么只要他不会后悔,张福海就一定不会放开手的。
还需要多久呢,还是说永远都等不到呢。
张福海摸了一下魏元宝的脑袋,他想知道这个人最想要的是什么。将木梳放回原处,张福海把换下的衣服和空掉的杯子拿在手里,他问魏元宝:“想要吃些什么?”
魏元宝一动都没有动。
“那我一会儿再过来。”
张福海正准备转身离开,刚才一直沉默着的魏元宝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不要走!”然后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大声地这样喊出来,“你不要走!”
手中的东西全部都掉到了地上,但张福海并没有去理会,他只是看着魏元宝一双含着泪水的眼睛没有说话。魏元宝却好像是刚才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一般,连手都开始发抖,但他还是坚定地看着张福海,用细小地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你不要走……”
如果现在让魏元宝放手的话,他一定又会不好意思地道歉,等到自己出去之后大概还会哭吧,张福海想自己或许偶尔也可以任性一下。他俯身下去将魏元宝抱在怀里,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然后贴在他的耳边说:“我会一直在的。”
可能是得到了意想之外的回答,魏元宝眼睛里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落下,继而放声大哭起来。
张福海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魏元宝,突然就勾起了嘴角,他所期盼的那一天或许并没有那样遥不可及。
尽情宣泄过的魏元宝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他手忙脚乱地爬下床将已经摔碎的杯子和散乱开来的湿衣服捡起来,然后抱着放在一边的坛子坐到张福海对面的凳子上。魏元宝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看着张福海对他说:“这是我娘的骨灰,她是在牢中去的。”
面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的魏元宝,张福海知道自己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就是认真听他讲完。魏元宝说了许多他家中的事情,脾气暴躁的爹、既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的娘,还有失去了音讯的阿姐,甚至还有曾经最想娶回家的桃花和喘气呼哧呼哧的大黄。
“村子里面的人都说我娘是个恶妇,说她一定是得了失心疯才会杀了我爹。”魏元宝难过地摸了摸手中的骨灰坛:“可他们根本不去想我娘受了什么委屈,过了二十年怎么样的日子。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但我娘绝对不是他们说的那种大恶人。”
“如果她是十恶不赦之人,你一定不是现在这般模样。”张福海虽然不知道魏元宝的娘是怎样的人,但眼前的魏元宝确实是存在着的。
窗外已经停了雨,阴云散去,地面上的水洼在闪闪发亮。
“天晴了。”张福海看着窗外渐渐明亮了起来,心里轻快了许多,他对魏元宝微微一歪头:“一定是她听到了吧。”
魏元宝往张福海视线的方向看去,然后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么就红了脸,他猛地站起身来把灰秃秃的坛子放到窗边能照到阳光的地方,然后背着身加快步伐往外走去:“我去厨房做些吃的回来。”
不用看也知道魏元宝现在是怎样的神情了,张福海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找出一件外衣来拿在手中也向外走去,魏元宝还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呢。
今日已经下过了雨,张福海觉得自己似乎也很久没有去过乔钦的坟前了,明日就带着魏元宝一起去吧。
两人一起用晚饭的时候张福海跟魏元宝说他想带着他去给一个人上坟,魏元宝很爽快地回说他一会儿要回去跟吴妈打声招呼,说完之后突然很委婉地问张福海他能不能暂时将娘亲的骨灰坛放在这里,他怕带了这个东西回去吴妈会很担心。张福海问魏元宝会安心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保管吗,魏元宝笑着说他很快就会来取的,“况且,我还得把被子晒出去才可以。”
张福海带给乔钦的祭品只有一壶酒,如果乔钦还活着的话,不知会对他说些什么呢。张福海还没有入宫的时候乔钦曾经很多次地说过以后会给他说一门亲事,她总是笑着说如果自己还能替他照顾孩子就更好了,“我的小孙儿一定会非常爱笑,得把他爹爹的份也笑出来才行呢。”乔钦是配给杜堂生的对食宫女,她是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的,所以当张福海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就把自己能给孩子所有的宠爱都给了张福海,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张福海不要过上像她一样无依无靠的日子。
乔钦虽然很干练,但一直是个好脾气的人,唯一与杜堂生争执过的就是关于张福海的事情。不过这就是所谓“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吧,命数可能早就有所注定。张炉不是也说过自己会无子无孙吗,张福海想或许就是在说他和魏元宝吧,这样看来那老头当真是有几分本事的,而且,张福海自己从没有期待过一个儿孙满堂的将来。
唯一遗憾的就是恐怕要让乔钦失望了。
那座小山上春天的时候会开满五颜六色的小花,风一吹就摇啊摇的,不过现在是寸草不生的,偶尔有几只白花花的野兔在枯草中窜来窜去。
昨日里的雨下得太大,山上有些路通不了马车,张福海和魏元宝就只能将马车停在半山腰的位置,然后徒步往上走,幸好只是个低矮的小山而已,就算是用走的,来回甚至都要不了一个时辰。
山上单调的颜色该是让人觉得凄冷无比,只不过如果是心意越来越相近的两个人走在一起,心里总是有些不一样的感觉,虽然张福海和魏元宝都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跟对方谈天,但他们不约而同地想着走得慢一些就好了。魏元宝还小心翼翼地带着一只小坛子,青灰色的釉彩,就像是要下雨的天空一般,他的娘亲在这样的日子里总是最快乐的,他昨天夜里去买了这只坛子。魏元宝跟张福海说娘亲喜欢这种颜色的天空,若是山上风景好,他也想将娘亲安置在那里。
“就是这里了。”
乔钦坟前的树只剩干枯的叶子,张福海上一次来的时候还有一树的鹅黄色,不禁在心里想着原来已经了这样久。魏元宝将抱在怀里的小坛子放在一旁,然后跟张福海并肩站在墓碑的前面,魏元宝看不懂墓碑上面的字写了什么,不过他认真地沿着碑上的痕迹轻轻描画了一下,问张福海说:“这个要读作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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