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让皇姐看见自己掉泪,宋映辉只能把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他很庆幸天气很冷,这样他的眼泪就不会浸透皇姐的衣衫了。
外殿没有人,火盆里的炭也是冷的。
宋映辉抖了抖肩膀,他双手环抱在胸前挪着步子至大殿侧的窗前,更加小心翼翼地竖起耳朵来留意着殿外的声响,殿外一定是有人在守夜的。轻手轻脚地敞开一扇木窗,再用手捂着合页缓缓把那扇木窗向里拉平,最后再鼓起腮来悄悄吹熄离自己最近的那盏灯火,宋映辉做完这些又微微倾头向窗外观察了一会儿,终于安下心来。前几日风吹得大,天黑之前宋映辉看着天上的云都被风吹散了去,就知道接下来是晴天,更衣时他暗暗打定主意,今夜不能睡沉了。
又把身上的外袍裹紧了些,宋映辉深呼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向夜幕中望去,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漫天的星辰让他高兴地咧开嘴笑起来,长长的睫毛几乎都要搭到他右眼眼角下那颗浅褐色的泪痣了。
就如同他想象中的一样,今夜是极好的观星天气,墨色的天空中无一处不是在绽放着光辉,那全都是星星;于西北的方向更是群星汇聚的地方,也许是那里星星实在太多,也许是那里的星星比别处要亮,西北的光彩连黑夜都要溶去了,那是星河。穿透过黑夜那细小而繁多的光亮全都被宋映辉收在眼底,他的眼睛也好像在闪闪发亮,除了这深夜的繁星,他是不喜欢闪亮的东西的,一样也不喜欢。只有这星光璀璨他是怎么也看不够的,被那温柔的星空笼罩着,让他觉得自己也映着星星似的莹莹的光辉,要在这黑夜里发出光彩来。
寻常人都是喜欢看星星的,不过寻常人是不会特地在夜里爬起来看星星的。宋映辉原本也是个寻常人,他突然对观星着了迷不过是去年才开始的,确切些说是从去年秋天怀山长公主寻来一张“环星图”才开始的。
这环星图是怀山长公主从平淹画廊得来,画廊的柳先生说这图是从北方那边来的,不是什么有名的大家之作,不过画法甚是新奇,他平生是头一次见到。
柳先生这平淹画廊正是怀山郡鼎鼎盛名的风雅之地,怀山郡富裕却清静,正是读书的最好地方,读书人在这里聚集多了,墨香也就散开来了,一来二去怀山郡又成了整个大昭文人墨客最为偏爱的地方。
能在怀山郡开起这平淹画廊来,柳先生定然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且除了画画得好,柳先生的诗书礼乐也不差,更难得的是柳先生开这平淹画廊开得极为大方,只要有先生看得上的画,平淹画廊自是奉为上宾;若是没有,也大可不必担心,只需交上茶水钱,照样是可以进这平淹画廊。
既可以将自己的作品拿出来挂与众人评赏,又可以去评赏别人的作品,亦是结交志同道合之人的地方;若是初学,平淹画廊更是好去处,茶水钱收得便宜,茶叶却是顶好的,点心每天只供应一样,样样味道都是绝妙的,却也都是柳夫人独家的,别处买不到。
最初只论画,不过文人之间若是意趣相投,总爱相互在画上题诗以留念,画论得多,诗自然也就多了,诗有了,别的自然也有了,所以后来这里只要是学问便是什么也论的。
这平淹画廊开得这样热闹,难免会遭人嫉妒,可怀山长公主自己偏爱做学问的人,爱屋及乌,便也偏爱做学问的地方,对平淹画廊极为关照。柳先生感念怀山长公主厚爱,也知道长公主喜欢些新奇玩意儿,平时也就多加留意着,寻着有趣的就送到长公主那去。
头一次看见环星图的时候,怀山长公主觉得这画有趣,后来进宫的时候顺手捎给自己那皇弟看看,谁知宋映辉看了这环星图硬是抱着不撒手了,喜欢得要命,索性便赠与他了。
若说这环星图与别的画哪里不一样,首先是这一个“星”字,环星图画得正是漫天繁星,这别说是闻所未闻,怕是一般文人想都没想过的。其次一般都是以绫锦纸绢为画作装裱,而环星图本身便是绘于粗麻布,装裱则是直接将整块画布钉于金漆的方形木框之上。而后这水墨画讲究一个写意留白,可这环星图却是以墨色、群青还有一点杏色从上至下铺满了整张画布,繁星则是以白色的颜料绘成,可如何将白色用得这般细致,还是耐人寻味的。
曾经,宋映辉最宝贵的东西是合禄太后留给他的一只簪花,她说那是她进宫前她的娘亲亲手戴在她的发上的,他一直把那只簪花留在枕头下面的暗格里,他是想一直留着那簪花的,不过他更希望可以替母后把那簪花插在皇姐的头上,在皇姐出嫁的那天。
如今他又有了宝贵的东西,只不过哪怕是怀山长公主都不知道他为何如此珍惜那环星图。
虽然知道可能会着凉,宋映辉还是忍不住在窗前站到东方的天空透出藏色,不是窗外吹进的风不冷,只是怎么也看不够。
第四章
昨夜吹了冷风,又是接近天亮的时候才回到床上的,宋映辉觉得躺在被子里都是手脚冰凉,他本就只能睡一小会儿,可这一小会儿睡得也不踏实。
早上浣溪姑姑带着侍女来服侍他更衣的时候,宋映辉一直是倦倦的,半合着眼提不起精神,眼皮多抬高一点都觉得难受,就那么直愣愣地站着,无论是和他说什么,他也只是点点头回应。身着浅桃色宫装的侍女恭恭敬敬端了漱口水到宋映辉面前,宋映辉却被飘在空气中的脂粉味刺得鼻子发痒,迷迷糊糊想抬手捂一下鼻子,不想袖子撩得太高,一碗漱口水直直扣在了那宫女的头上,宋映辉直接抬手捂住了双眼,幸好不是用过的。
那宫女被一碗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有点懵住了,顾不上什么规矩,直接直起脖子来看着宋映辉,脸上的妆都花了一半,水遇了唇脂就染着鲜红色从嘴角留下来。宋映辉从指缝间偷偷看了一眼,看见她嘴角鲜红的一道,还以为她吐了血,赶紧用自己的袖子去抹她脸上的“血迹”,直到把她脸上的另一半妆也抹花了才停手。
接下来好些天宋映辉都一直是萎靡不振的样子,不过听说怀山长公主要进宫之后,整个人又忙忙碌碌地上蹿下跳起来,但毕竟身子还是不舒服的,早上起得晚些,偏偏又要人抬着他这跑跑那转转的,又吹了风。
强撑着叫人替自己更好衣,然后歪歪斜斜地坐倒在床榻上被宫女们小心翼翼地打理着头发。张福海进来的时候宋映辉正牵挂着他刚才忘记去看的环星阁,但他自己又觉得身子不适,得抓紧养养精神见皇姐的,便打发了张福海去跑腿。原本怀山长公主都是要下午时分才能入宫的,这日却是足足早了一个多时辰,宋映辉刚刚才喝上一口茶,正准备用些点心来填填肚子,外面便是有人来通传说怀山长公主已经入宫了,他急急忙忙带着人向着焕玉台赶去。
还是宋映辉早到了些,他暗暗喘了口气,挺直身子看向笑盈盈而来的皇姐。
说来怀山长公主就算是在王公贵族中也算是极富裕的,但她从不似其他人那样,向来是素雅的,大概是怀山郡的文人气养人吧。她穿一身缥色宫装,披一件白狐披风,墨色长发挽双刀髻,配以翠玉眉心坠,宋映辉觉得他皇姐仿佛是将怀山郡的山山水水穿在了身上,白净端庄的面容也仿佛是映着月色的静静的湖面,秀美而大气。
“辉儿来得这样早,是等我好久了吧。”怀山长公主看着自己的小皇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却哈出一口白气,脸上也微微发红,是风吹的。她想着桑灵真不是个好地方啊,若是能回到北边去些的那里,天气说不准还是要好上些许的。她捧着宋映辉冰凉的脸使劲捏了捏,然后捂住他的双手缩回自己宽大的袖子里,紧紧攥着。
触到自己皇姐暖暖的掌心,宋映辉心里觉得开心,脸上的笑容也灿烂了许多,连眼睛也透着笑意,幸好他来得及时,不然皇姐就要受冻了。“我不冷的,倒是皇姐今日来得早,一路上舟车劳顿定是累了吧。”宋映辉这么说着就反手抓着怀山长公主的手向焕玉台引去。
“不必了,今日是太皇太后召我入宫的。”怀山长公主拍拍宋映辉的手。
“可是有关于那件事要商议?”
“也许要商议的,辉儿心里有人选吗?”
“皇姐,”宋映辉低了低头,对着怀山长公主的眼睛说:“朝堂上的人我几乎是不认识的,熟悉的那些大臣都是舅父的人。这件事皇姐你是何想法?”
怀山长公主好久没看见过这样认真的宋映辉,上一次还是他执意要追封他们的生母为合禄太后的时候,所以这件事她是一定要为他争取到那个人的,那个人是她思量好久的,最合适的。“这个位子是要归属于这天下最好的人之一,我自然要替你寻这样一个人。”
“皇姐说的人,必然是最好的。”宋映辉觉得这人只要是皇姐中意的,那么他就是全天下最好的。
“我想这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是你的。”怀山长公主闭上眼把宋映辉的手又轻轻摸了摸,“好了,回昱央宫去,我晚些时候会去的。外面冷。”
宋映辉在寒风里像朵小白花一样,本来他就是没长开的年纪,还真是惹人疼爱,怀山长公主瞧着他冷得这么楚楚可怜,哪里忍心让他再呆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