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心情愉悦,沈宇笑了笑,复道,“虽然皇考还记得你,可有什么用呢?他明日就要去昭陵了,在那里等待他的人是母后。这辈子他注定要和母后生死在一起。至于你,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笑话,一个只能在阳光下虚无黯淡的影子。”
容与懒得再去看他,垂目道,“请皇上将臣交三法司重处,臣不胜感激。”
适才所有的快意都被这一句话打碎,沈宇知道他对死亡无所畏惧,没想到他对羞辱也毫无反应,所有的作态仿佛都打在了柔软的棉絮上,没有反应无异于最大的蔑视,这么想想,实在教人怒不可遏。
狂怒的人顺手抓起案上的镇纸,朝容与丢过来,冰凉的玉石击在他的额角上,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脸淌下来,滴在断裂的碧玉上,呈现出鲜艳欲滴的色泽。
“皇上,不可,您答应过先帝的……”传喜在一旁急道。
“住口!”沈宇一声断喝,让容与当即明白,他应该是对沈徽亲口许下过,类似于绝不会伤害自己的承诺。
“念这个给他听。”沈宇抽出一份奏折扔给孙传喜,森然道,“这是史官对你的书写,你自己好好听听,日后世人看到的林容与就会是这般模样。”
传喜没有情绪没有起伏的声音旋即响起,“容与不知书,颇强记,猜忍阴毒,好谀。帝深信任此人,容与势益张,用司礼诸人等为羽翼,宫中人莫敢忤。御史赵循、侍郎王允文、御史张士耕、给事中岑槿先后力诤,俱被诘责。给事中岑槿一复言之,并谪贬。容与乃劝帝选阉、设内书房为内操,密结侍郎王玥等在外为援。又戕害同僚,离间君臣……”
思绪又飘散到不知什么去处,容与已没再听,只知道这评价洋洋洒洒,文字颇丰,看来他在胤史上留下的字数,应该比其他的宦臣要多上许多。
“林容与,你觉得这文章写的如何?其实这是一个你颇为相熟之人写的。”沈宇顿了一下,嘴角绽放刻薄的笑意,“就是你曾经极力买好的,岑槿。”
“再告诉你一件事,”他继续道,“那副清明上河图,朕已令人把你写的字尽数抹去了,为此还得修补那副画。真是可惜了,你的好书法终究是留存不下,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能看见了。”
喉咙处的温热腥甜又涌上来,容与极力克制,终于没有让它喷涌而出,只是那一口血含在嘴里,到底顺着嘴角慢慢流下来。
传喜目露不忍,躬身提醒道,“皇上,天晚了,回头明儿还要亲送大行皇帝,您看……”
沈宇似乎也玩腻了,盯着容与嘴角的血看了片刻,挥手道,“下去罢,在北三所好好待着,没事不要再让朕看到你。”
牵起衣袖擦了擦嘴角,容与双手撑着地,用了好半天才站起来,身子抑制不住晃了几晃。他不想在新帝面前失去最后的尊严,垂手后退,尽力如常的走出了养心殿。
京城的朔风吹在脸上依然如刀割般生硬锐利,他有些撑不住,扶着殿前的石壁稍作休息,面前忽有一段素袖拂过,手臂跟着一热,他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畔低语,“林公,我送您回去罢。”
容与抬眼,是熟悉的面庞,只是从前的娇憨已蜕变为温婉,正是曾经西暖阁中的侍女俞若容。
对她感激的笑笑,他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多谢,我自己能走。”
此时此地,作为一个被皇帝深深嫉恨的人,不应该再给任何人添麻烦。
“林公,”她声音很低,在他身后一字一句的说,“那是真的,大行皇帝,他要你好好活着,你一定要做到啊。”
第142章 念念不忘(完)
北三所依旧颓败,周遭全是荒草断垣,虽然和禁中其他华丽的宫阙极不相符,却很适合当下落魄的林容与。
神宫监的内侍将他领到此地,便逃也似的离开了。他定睛看去,认出这破败的屋子,居然就是当年升平帝囚禁他的那一间,世事一场大梦,兜兜转转,原来起点亦是终点。
他像见到故友一般,温柔地抚过那些桌椅床铺,拂去它们的灰尘,然后抱膝坐在床上,看微尘飞舞,一如二十二年前,心中一片空明。
只是那时候,他或许还隐隐期待自己能够被人需要,被人记住,或许也曾暗自希冀能在世间留下一些印记。多少年过去,他确实做了许多能令人想起的事,只是有人因那些事欢喜,有人则切齿愤恨。然而此时此刻,他真心实意地希望,这个世界能将他彻底遗忘,湮灭所有他曾存在过的证据。
容与在北三所清静地生活了几日,没有人来打扰。又过了阵子,偶尔会有神宫监的人叫他出去洒扫某处闲置的殿宇。
这日赶巧天有些阴,那顽固的腿疾免不了又开始发作,他利用扫地的间歇去揉一揉膝盖,这个不断重复的动作惹得一旁的年轻内侍很不满,直走到他面前喝斥,警告他别妄图偷懒,否则就回明长官狠狠处置。
容与懒得分辨,刚想点头,却忽然感觉到腿上万箭齐发式的刺痛,不由自主踉跄了两步,手中的扫帚跌落,灰尘扬起一瞬间沾上了对方的衣衫。
待稍稍站稳,他正要跟那内侍道歉,抬眼间却看到他已扬起手臂,实在没力气再挪步,他只好侧过头,闭目等待着那一掌落下。
谁知没有预想的疼痛,他睁开眼,见那内侍的手被人从后面抓住,站在他身后的人,面容颇有几分熟悉之感。恍惚间记起,那似乎是神宫监如今的掌印。
那人的面容和十多年前相较,丰腴了许多,眉目依稀还有当年的影子,却没有了战战兢兢的可怜模样。容与还记得他的名字——陆潇,正是当年他在坤宁宫,从秦若臻手上救下的小内侍。
陆潇平静地看了一眼容与,随即吩咐院中所有人,从今日起不得指派杂活儿给他,不得打骂欺辱他,更不得踏足他居住的小院骚扰。
如今十二监掌事的人都已悉数换过,多数人容与并不相熟,没成想居然在这个时候得遇故人相助,也算是结善缘的好处了吧。他对陆潇颔首表示感谢,对方亦点头回应,从头到尾却没有和他交谈一句。
自那以后生活明显有了改善,膳食比从前丰富,甚至还会有内侍前来为他打扫房间,他稍稍表现出一点谢意,那些人就忙不迭请他坐下,态度之谦恭,不禁让人疑心是在梦里。
是以除却寂寥,日子倒真不算难捱。容与每天对着头顶一小片蓝天发呆,即便再心静,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生活太过无趣。他开始想找一些纸笔来打发时间,但心下清楚,这样行为一定会被皇帝禁止,所以只能偷偷地寻找机会。
他央求一个给自己送饭的小内侍,请他寻些废弃的笔墨,再每天帮忙拿一张纸来,并且保证自己会将笔墨藏好,写完就把纸烧掉。得到纸笔,他每晚都会在练字玩儿,不知不觉也会写一些过去的回忆,譬如对弈、唱和、煮茶、焚香,灼热的吻,难分难解的缠绵,还有相拥着描摹一幅画,那时候窗外桂花飘着幽香,梧桐叶底深藏着黄鹂。
一张纸真难写尽,写满之后,他再细细地看,慢慢回想,然后燃起火折将它烧成灰烬。
春天来的时候,屋檐下飞来了新燕,他看着它们筑巢,有时候一看就是半天。傍晚时分再将折好的树枝,新泥摆在一起,放在燕子飞过的地方,第二天看到它们欣然接纳了他的礼物,心里真会高兴好久。
忽有一日,那常来送饭的小内侍没有出现,而是换作了一个脸生的人。容与觉出不对,果然翌日清晨,一群内侍闯入他的房间,在每一个角落里翻找可疑物品,好在头天晚上他就将笔墨都深埋在了院中槐树下。众人一无所获悻悻而去,片刻之后,竟送来了一大捆篾片,对容与吩咐道,这是皇帝的旨意,既然他镇日无事可做,便将这些的篾片悉数编好。此后每隔一天内侍再依数送上新的,循环往复,日日如此。
这样下去真不知何时是个头,直到传喜悄悄带着近身内侍前来,问他有何需求时,他便老实不客气的提出,“我如今被圈在这里,就算得了痨病也不稀奇,求孙公安排人手借着机会,把一个“死了”的林容与运出宫去,应该不是难事罢?”
传喜愣了下,面露难色,容与看出他并非不敢,只是有些顾虑,推波助澜道,“我回来也有小半个月了,皇上初登大宝,诸事繁杂,只怕早把我这号人忘到九霄云外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内侍病死,难道孙公还要特特地去跟皇上汇报不成?孙公也清楚,皇上若要我性命,我岂能活到今日?我永远消失在世上,难道不是更符合天意?”
话锋一转,他再道,“今时不同往日,可我知道孙公心里还是重情义的,不然不会数次在御前为我出声解围。倘若孙公还愿意念一番旧情,我自是感激不尽。不然我这个罪人流落内廷,终究是个麻烦,知道的事情太多,难免会妨碍着旁人。”
传喜明白他话里的提醒,涉及当年他为自己隐匿陷害同僚一事,不由嗐了一声,跺了跺脚,“你就是不说这个,我原也有此意。”说完又觉得他必是不信,摇头一哂道,“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见利忘义,贪图富贵,这我都认,可我好歹也是个人,也讲人情,咱们起小一块长大,和亲哥俩儿不差什么,我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你受罪,罢了,就当是自己日后积点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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