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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为奴 番外完结 (篆文)


他嗟叹一阵,被惋惜的人也无言以对,半晌他才振奋些,说道,“该说珍重的是你!等我回京述职路过这儿再来看你,那时可不许像现在这般憔悴。如果咱们能相逢在京里,那便更好了,届时再好好喝上一回。你看你现在的样子,我都不舍得灌你酒喝。”他拍着容与的肩头,复又笑道,“咱们来日方长了,我信那句俗语,好人总会有些好报。等着我,再见时,咱们一定要来他个十觞亦不醉,如何?”
容与咽下嘴边的话,对他真诚微笑,并郑重颌首。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这是二十年来的信任和感情。然而未来不可知,终是令彼此的命途应了那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王玥走后,萧瑟的秋意令容与愈发消沉,心里还是放不下沈徽的事,便决定去御马监一趟,也许近日有从京里回来的人,可以带给他,关于沈徽的消息。
方玉找了车夫来陪他一道,近年由于腿疾,他已无法骑马,也绝少出门,踏出那方寸天地,看到红尘阡陌里的寻常烟火,竟让人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容与去的正凑巧,有刚从宫中调任至南京的内臣,三三两两围在御马监中闲谈。看到他进来,内中有不少人都一愣,随即面色各异,容与当即觉得,他们适才闲谈的话题,一定和皇帝有关。
很快便有好事者上来与他攀谈,然后装作闲话一般,说起宫里有大半年都为皇帝的身体忙成一团,那一场风寒过后断断续续竟是没好起来,且听说他拒绝太医问诊,只让那个叫玄方的道士在内闱伺候,吃了丹药时好时不好,偏他就是信那道士言语,近日又嫌宫里人多吵得慌,搬去了西苑行宫,自然也带着玄方一同前往……
容与顾不得他们一边说,一边窥探自己的表情,不想亦无力再做掩饰,明知道自己面白如纸,摇摇欲坠,心里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和清晰,他要回去,他要尽快见到沈徽……
可是无诏,外埠内臣不得擅离值守,更不得随意入京,除非是有上峰指派前往办差。
容与于是去找御马监掌印,对方看着他,表情十分为难,“不是我不让你回去,可是你情况不同,让你闲居南京,又无事可管,回去述职也没个名目啊。容与,依我说还是算了罢,如今京里是太子殿下掌权,你贸贸然回去……殿下必然不会高兴。”
言尽于此,他也不能再给别人徒惹麻烦。一路惴惴不安,那点子失魂落魄终于让方玉无忍无可忍,她扶着他,清晰明确的说,“你就写个折子给太子,请求回京里治病,我不信他就能驳回。”
容与茫然转顾她,她再叹,摇头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成不成?”
一语惊醒梦中人!都到这步田地了,难道还忌惮沈宇借机整治自己不成,他对方玉道谢,突然像生出了力气似的,一径朝画堂快步走去,身后隐约传来她的声音,“若真不成,也该死心了罢……”
提笔一蹴而就,他迅速封好奏折,托方玉送出去。
之后便是数着日子在等待,他渐觉白天时光太长,几乎每隔一个时辰便去大门处张望,看那传旨的中官有没有飞马前来,又或者有来送邸报的中使,至少那上面也该有关于皇帝圣躬的只字片语。
青鬃马奔逸的蹄声,一记记都踏在了心上,令人神魂俱碎。可惜望眼欲穿之后,则是失望而归,现实一次又一次的提醒他,那些高亢急促的马嘶声,不过是南京城中的五陵年少在驰骋中释放他们自己的青春,和他,并没有一丝一毫关系。
天授二十年,在容与的等待中结束了。元月里,南京城一片喜气洋洋,就算足不出户,也一样能感受到万家烟火式的热闹。
正月里,十二监历来有自己庆贺新春的宴席,往年容与从不到场,今年在方玉劝说下,他终于还是换了她特意做的新装,去赴御马监的新年宴。
其实那也不过是因为旧衣服,他穿着已显得有些宽大了。
宴席自然是推杯换盏,喧哗吵闹。除了开头有人起身说着恭祝皇帝万年,太字千岁之类的吉祥话,之后便是一浪高过一浪的行酒令声。
外头起风了,今夜应该会飘雪。容与如今已不需看云识天气,只需感知自己腿上的痛楚程度,便可预知明日的风雨。
有人开始谈及近来京中新文,说道如今皇城内最得意的内臣是孙传喜,太子殿下不日就会将虚位了数年的司礼监掌印之位交给他。
于是又有人开始偷觑着容与的脸色,也有人堂皇得盯着他看。可叹这位正主却是面无表情,径自垂首喝着杯中酒。
另有人问起皇帝是否从西苑回宫,知情的人开始讲述,自他入住西苑,包括内阁辅臣的所有朝臣们一律不见,只专注于那道士的丹药,也不知道能有多灵……还有人说起,皇帝忽然笃信道术,是因为要为去了的废后招魂,这些年他忽然觉得对废后不起,心生悔意,想百年之后和秦氏在昭陵重逢,彼此间不再有芥蒂……又有人说,见过那道士的人都众口一词,其人长得颇为妖媚,尤其是一对妙目,简直不像是男人的眼睛……再接下去的话,众人便讳莫如深,暗笑着不敢多言。
容与听得昏沉沉,似有千斤重的物事坠在脖颈上,直觉头痛欲裂,想来是酒喝多了,看看天色不早,他也该回去了。
两条腿又像是僵住了,全无力气。他撑着桌子慢慢起身,对着众人尽力扯出一丝笑容,道一句新春如意,再艰难地转身向门口走去。
大门处刮来一阵风,嘭地一下,门被用力撞开,容与下意识定睛去看,一个穿少监服制的人一手扶着门,一手抚着胸口,气喘涟涟,大冬日里的却是跑得满头是汗。
众人猜测这是个来晚了的同僚,因年下气氛喜庆,掌印等人也懒得追究他冒失的行为,片刻安静之后,殿中再度喧闹起来。
容与朝门口再迈步,又一阵北风刮过,他不由打了寒颤。举目向门口望去,只见那少监站直了身子,环顾四周,蓦地里扯出最大的力气,向殿中欢乐的人群喊道,皇上驾崩……
风好像从四面八方涌进来,耳畔皆是嗡嗡的轰鸣,分不清是人声还是风声,震得容与晃了一晃,踉跄两步。
他盯着站在门口的人,压制住胸腔里一股躁动不安的液体,听着自己的声音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你刚才说什么?”
那人很惊诧地打量他一下,扫视众人后,充满悲戚却又吐字清晰地再道,“京里消息,万岁爷昨儿夜里,驾崩于西苑承明殿。”
容与看着他,脑子里重复着他的话,最后思绪落在承明殿三个字上,原来沈徽选择在那里离开了人世,离开了他,没有给他机会,再去看他一眼。
快要奔涌而出的液体,实在是无法控制了,喉咙即刻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他张开嘴,一口鲜血喷出,眼见着落在衣襟之上,一片猩红斑点。
那是他昏倒前,看到的最后一记画面。

第141章 遗命

容与做了一个梦,梦里云山渺渺,烟水苍苍。他在一片温柔的轻雾中拾阶而上,山间有着他的小小桃源,门后有等待他归家的人。轻叩柴门,门缓缓打开,英姿勃发的面容一如二十年前,眼角唇边风情无限。他望着他良久,目光无法移开,忽然间笑容淡去,那注目里便有了种悲悯的味道,似乎在告诉自己,那个誓言没能实现,真是对不起……
他慌乱地伸手,只抓到一缕云烟,惊恐地四下摸索寻觅,茫茫天地间,却只有他自己。
二十年等待,二十年期盼,半生岁月,一世眷恋,最终都化为乌有。他终是只能独自一人,空对蒹葭苍苍。
蓦地睁开眼,枕边有一滴留着余温的泪,他转过头,对上方玉哀致的双眸。
“你……感觉好些了么?你呕了那么多的血……容与,”她抚着他的脸,“你别这样自苦,那人已经不在了……”
胸口一阵剧痛,他瞬间清醒,挣扎着坐起身,在她惊讶的目光中迅速站起。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飞奔出门,他要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那噩梦不会纠缠他那样长久。
推开门的一瞬,只看见漫天漫地的苍白,满地琼瑶,玉宇澄清的世界里,有高悬于屋檐下的惨白灯笼,和此时人间喜乐的新年节气十分不符,它的存在就是为了提醒他,那个梦是真的,那一口自胸腔涌出的温热碧血也是真的。
双腿一软,他扶着门慢慢地跪坐在地,膝上的痛楚如果能来的再猛烈些多好,这样也许才能让他忽略心里的惨伤和绝望。
“容与,你别这样,你不要吓我……”方玉试图扶起他,“先回去躺好,你需要休息。一切等你好了再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不过离开了他两年,两年的时光,一个强悍的生命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消失于人世,什么帝王霸业,千秋功绩,只是光阴荏苒里匆匆一瞥,最终胜利的只有时间,永不消失,永不停止,像奔腾东去的大江带走一切恩怨情义,不留一点痕迹。
可他心里余烬未消,他不甘心接受命运,虽然已被它摆布了两世。他忍了那么久,最终换来的只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怕是没那么容易。他沉下心来,冷静地想着,自己那封请旨回京的折子落在沈宇手里,毋宁说是导火索,倘若他真有后手,迟早要清算自己,他不能坐在这里等着新帝派人锁拿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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