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极卿望着朝阳,却缓缓陷入沉默,决云只知道一个上阵杀敌可以做大将军,却不知道战场的腥风血雨,更不知道夏承希的深意。权力的背后必然是千军万马,譬如傅从谨也不过小小贵人之子,地位极低,全靠着军功走上摄政王的位子。
夏承希虽什么都没有说,可他的意思,大概也要决云复制傅从谨的路,从军旅出身,慢慢培养他接手自己的军务。
在裴极卿认出天子剑的刹那,他也想过天子被囚,决云自然要承担起还朝重任,可明妃进宫是九年之前,决云根本也不可能十二岁,要让七八岁的孩子背着这么大的重任前行,裴极卿望向那张面孔,终究觉得不忍。
罢了。
自己始终是臣子,只能谋,不能断,离决云成年还有很久,待到那时,他自然会做出抉择。
“你怎么不说话?”决云看到裴极卿沉默,便伸手揪揪他的衣领,道:“难道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可将军能封什么大官?”裴极卿笑着摇摇头,“傻狗子,只有皇帝才能封别人做大官。”
决云突然陷入沉默,也忘了辩解自己不是狗,喃喃道:“那怎么办?”
裴极卿回头,看到四下无人,于是轻声道:“那你就做皇帝,如何?”
决云明显愣了一下,忍不住向前伸手指向皇宫,接着颤声道:“我会读书,也会练武,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回到皇宫里,你就会一直陪着我吗?”
“若你能回到皇宫里,我当然会陪着你。”裴极卿将手放在决云肩上,柔声道:“我不是再怪你不爱读书,只是我一直跟着你,萧挽笙难免会知道,这一路上,会有无数人保护你,不单单是我一个……”
“你就是不相信我!”决云转过头,神色间似乎有些气愤,“那天在破庙里,我能出手伤了马贼,以后我学了武功,就能保护更多的人,更何况是你?你总是这么小心,是该防着别人欺负你,而不是防着我保护你,你原先做了多大的官,我给你封回来便是!”
裴极卿一时语塞,呆滞的望着眼前景象,久久不语。
“既然殿下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夏承希的声音从二人背后传来,他将马留在城墙之下,独自一人走了上来,沉声道:“决云是有担当的孩子,我也不想叫他觉得忘恩负义。你是有功劳的人,把你一个人留在京城多有不妥,便随我们去锦州吧。”
决云惊喜道:“谢谢夏将军。”
夏承希望着决云手中的东西,皱眉道:“容公子,我听车夫说去了阳春坊找你,你之前将天子剑藏在何处?”
“没放在妓馆。”裴极卿连忙解释,“藏在城南乱葬岗。”
夏承希点头,忽的想起一事,立刻道:“唐唯那日对我说,他见到傅从谨去乱葬岗,就想亲自去看看,但也不敢告诉下人,那日见决云有些功夫,便寻个借口叫他一起……”
夏承希沉默片刻,猛然道:“莫非……傅从谨知道天子剑藏处?”
裴极卿想到那日情形,摇头解释道:“他只是去乱葬岗上坟,我曾碰到过他酒后为故人扫墓,只是‘故人’是谁,我就不知道了。”
“想不到摄政王残害手足,也会有故人。”夏承希沉吟片刻,冷笑道:“不过我看,皇上有些沉不住气,他今日叫我私谈,居然不曾通知傅从谨。”
裴极卿沉声道:“小皇帝根基不稳,此时笼络将军,也不知有几分真心。只是他们叔侄矛盾绝不可能抹平,咱们还是先带决云回锦州,再图后计。”
嘶鸣声从城墙下传来,夏承希拍拍决云,轻声道:“决云,我为你选了匹马,现在送来了,你快去看看!”
决云一怔,转头向下奔去,一匹白马正停在城墙之下,夏承希跟在他身后,轻声道:“这马名叫宴月,我将它送你了,不过你……”
夏承希话音未落,决云已拉着马鞍一步跃了上去,那匹马似乎没被人骑过,身体很不自然的扭动着,仿佛要将决云摔下去,决云却不害怕,他大着胆子拽紧缰绳,一把抱住高高扬起的马头,一下子消失在两人视线里,裴极卿汗落如雨,急忙冲下城墙——
这时,决云已从城墙的另一侧绕回来,他将缰绳收紧,示意宴月停下。白马已不像之前那样桀骜不驯,反而很平静的停了下来,它微微偏过头,将头靠在决云手心。
“这马除我之外,倒是没给人骑过。”夏承希一怔,猛拉过笼头,“看来决云,是真的与它有缘分。”
#
冬日渐渐走过,转眼春天降至。
傅从谨封王之后,长公主曾去他府上痛骂,指责他杀兄弑君目无天道,就在这短短三日内,傅从谨下手处理掉了软禁在府中的长公主,并且将驸马一族尽数问斩。清算至此,除了未有立场的夏承希之外,太上皇所有的重臣已然全军覆没。
时如逝水,总能将一切消磨干净。风云俱变之后,京城依旧十分繁华,人声鼎沸,车马碌碌,清算结束后,傅从谨也将明察变成了暗访,这场轰轰烈烈的政变也缓缓落下帷幕,帝王将相,肱骨重臣,最后也变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夏承希只在京城逗留了三天,便急匆匆赶回锦州,临别时还带了决云和不想在京城憋着的唐唯,虽然将军府中仆役甚多,但裴极卿一直跟在决云身边,依旧照料着他的饮食起居,一步都不忍心离开。
夏承希对府中人吩咐,说决云是自己旧日师妹的遗孤,平时也带着决云骑马练武,决云虽然没有唐唯学的早,天赋却比他好了很多,即使是读书识字上,也没太叫人挂心。
转眼春回大地,锦州虽在极北之地,却也一夜如春,城外广阔的草场一片茵茵。裴极卿从未来过这座靠近塞外的城池,夜里风静时,他独自跑到将军府外的山包上,冲着南方的京城磕了一个头。
裴极卿闭上眼,又回忆起那天在城墙上看到的风景,仿佛自己还是曾经地位微寒的考生,站在万人如海中独自对着红墙金瓦仰望,等待着能有一个进宫殿试的机会。
也许说出去有些俗气,可位极公卿一直是他的愿望,不管是前生的奴仆还是今生的罪臣,他都从未改变过这个心愿。
裴极卿暗暗鼓励自己,不过又是一次从头开始,他也应当无所畏惧。
作者有话要说: 依旧谢谢食用。
☆、山雨欲来 21
时至四月,锦州校场草木丰茂,一队士兵骑马奔驰而过。
决云驾着白马宴月,自队列中飞驰而出,他提起弓箭单眼瞄准,白马如鹤穿云而过,一只白羽箭“嗖”的擦破空气,直直钉入红色靶心。
教头李泓高大魁梧,他望着箭矢,晃晃手中红旗,决云仰着小脸勒紧缰绳,策马疾驰到他身边。
决云来到锦州已有三月,日日其他士兵一同在校场训练。士兵训练极其辛苦,决云年纪虽小,却似乎很有天赋,骑马射箭均不在话下。
此时已是正午,太阳直直照在决云脸上,他伸手抹了把额头细汗,不由得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
李泓牵住缰绳,只淡淡道:“靶子离得近,能射中也不足为奇,你拉弓未满,又不按着队伍顺序,现在下马,绕这里跑三圈再去吃饭。”
周围兵士忍不住哄笑,决云不服气的跳下马,道:“凭什么?!”
“行军打仗,自然要听指挥。”李泓冷冷道:“你若再讲一句,就不要吃了。”
决云咬着下唇,不服气的将弓摔在地上,迎着太阳向草场中跑去,远处马声嘶鸣,唐唯高扬着手中缰绳,加速挡在决云面前。
唐唯对什么都是一时兴起,他在京城就不自由,身边也没有同龄好友,这时好不容易有了决云,却整天被夏承希赶着学文习武,此刻夏承希有事不在,唐唯自然不想呆在校场受罪。
决云看到唐唯,也高兴的停下来,唐唯骑马跑到李泓身边,微笑道:“李泓,我带决云去玩了!”
李泓严厉的望着决云,却不敢对唐唯说什么,唐唯拉着决云,继续道:“你不就是怕夏承希?他听我的,不会责骂你!”
决云立刻跳上宴月马背,李泓皱着眉头刚想开口,两个少年已嘻嘻哈哈着骑马奔驰而去,草场坦荡如砥,绵延千里如同一片碧海,慢慢与远处蓝天相接,决云夹着马背,探身摘下一朵白菊,抱怨道:“李教头真不讲理,我比他们练得好,却偏偏要罚我!”
“他能把咱们怎么样?他们都听夏承希,可夏承希都听我的!”唐唯跳下马,伸手拍拍宴月鬃毛,“这些教官都凶巴巴的,还有那个教书先生。”
决云也跳下马,跟着抱怨道:“那个王夫子自己念错,我给他指出来,却让我抄了三遍《师说》,我跟裴叔叔说了,他居然说我不听夫子的话!”
“王夫子小肚鸡肠,下次咱们整他!”唐唯扭头道:“裴七是你的下人,有什么好怕的,反正夏承希不在,我有钱,咱们去城里转转吧。”
比起严肃苛刻的校场,决云当然更喜欢繁华的锦州城,他转转眼珠,点头道:“走,咱们去城里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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