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眼睫颤抖着像是随时要合拢,精神涣散,不知道能不能听得懂。单超掀开衣裾把他往怀里拥紧了些,喃喃道:“你一定会好的,明先生说了,缚龙草下的清泉一定能解百毒……”
他的絮叨猝然中断,只觉三根冰凉的指尖从自己脸颊一滑而过。
“……你累了,”谢云恍惚道,疲惫地合上了眼帘。
连日奔波的焦虑,长路漫漫的绝望,都在那简单的三个字中烟消云散。
从那次之后,一路运力逼毒吊命,直到赶到目的地,谢云都再也没醒来过。
单超原本想连夜带他上山,但伏龙山实在太大了,道路崎岖伸手不见五指,带一个性命垂危的重伤病人攀山根本不现实。单超只得把他先安置在山下的财缘客栈里,白天在当地人的指点下搜山,找到了传说中青龙化成的缚龙草。
然而明崇俨这个跳大神的职业骗子,只说缚龙草下有泉水,却没说那是地下水;单超没带铁锹,情急之下用双手硬生生挖了两尺深,地下才忽然喷出了混合着泥沙的清泉。
那一刻单超跪坐在地,用血迹斑斑的双手撑着泥土,长长吐出了一口酸涩的热气。
谢云的情况正慢慢好转,单超能很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蔓延了整条手臂的毒素从伤口一丝丝排出体外,溶解于水中,皮肤由灰败一点点转回正常,甚至连他沉睡中的面孔都泛出了不明显的血色。
然而谢云还是没有醒。
单超用炖了人参肉芝的鸡汤鱼汤来喂他,每天亲手照料他,有时会小心翼翼亲吻他的眼皮。谢云的神智从未清醒过,有时候单超会看着他想,这个人是不是再也不会醒来了?
毒素离脖颈那么近,是不是有很大可能,已经顺着血流损伤到了头脑?
万一谢云醒来却变傻了,对他自己而言,也许还是干脆在上阳宫死掉比较好吧。但对单超来说,面前这具躯体仍然温暖,心跳仍然有力,却是人世最后一丝最重要的、不论如何也无法割舍的牵挂。
“今天真乖,都喝完了。”单超低头亲亲谢云的唇角,把汤勺放回空碗,准备给木桶换水。
泉水中和了毒性之后就不能再泡太久,头三天的时候每隔半个时辰就要全换一次,如今半天换一桶就可以了。单超捋起袖子,正俯身搂住谢云的腰准备把他抱出来,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了什么,一偏头,正撞上了谢云半垂的视线。
房间一片安静,单超久久无法动作,半晌才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道:“……谢云?”
他连呼吸都不敢,仿佛生怕气流稍重,便会惊醒这场难以置信的梦境。
“……”
不知过去了多久,谢云唇角无力地动了动,浮现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弧度:“汤太咸了……孽徒。”
单超几乎是把他扛出了水,用布巾匆匆一裹,颤抖着手按在心脉上灌输内息,反复揉搓胸口直指皮肤泛红发热,随即用棉被把谢云裹起来,抱到自己大腿上,把脸埋在那弥漫着水汽的头发里深深吸了口气。
十多天来的第一次,他感到自己心脏从喉咙口摔回了胸腔,再次稳定持续地搏动起来。
单超搂着他师父,一晚上睡得断断续续,几乎每隔半个时辰就要醒来查探一次谢云的呼吸。这样直到凌晨才沉沉睡去,再次惊醒时天色未亮,初夏青灰的晨曦从窗外映进客栈简陋的房间,墙壁和地面都笼罩在朦胧的天光中。
单超的第一反应是怀里空了,当即面沉如水,猛一拉床榻边蚊帐,才看见谢云坐在妆台前运功,肩上披一件半旧外袍,正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睁开双眼。
“醒了?”谢云漫不经心道,语调已不复昨日的艰涩沙哑:“再睡会儿,天色还早。”
昏暗的客房里,他瞳底流转着的青光转瞬隐没,双眼清亮明澈如秋水长天,与单超记忆中那年轻气盛、面容秀美的少年别无二致。
单超嗯了声,却顺势坐起身,目光紧紧锁着他。
“谁叫你带我来这里的?”
“……明崇俨。”
“天后反了?”
“反了。”
“她肯放我走?”
这话意思明显是不信,单超缓缓道:“但……我想带你走。”
谢云思忖良久,不知道在盘算什么,半晌忽然瞥向单超,从他憔悴而又不减男子英气的脸上一寸寸打量过,失笑道:“好容易挣了个大将军,这下又什么都没了。穷光蛋,老实回漠北牧马去罢。”
单超穿鞋下了榻,站在谢云身前拉起他的手,赤裸的上半身在晨曦中轮廓健硕悍利,肤色微深,带着年轻火热的雄性气息:“那么,你愿意跟这个牧马人一起回沙漠,从此不理俗务,与世隔绝,天长地久过完这一生吗?”
两人一坐一站,互相对视,许久后谢云终于明白了什么,轻轻抽出一只手,伸到单超后脑位置摩挲了一下,继而浮现出了复杂与无可奈何的笑意。
“可你不是牧马人,”他说,“你已经知道了。”
最后一根定魂针已被明崇俨拔去,在脑海深渊强行压制了十年的记忆呼啸而出,化作千万白蝶,从他们对视的须臾间纷飞飘散。
无数场寒冬在篝火边的依偎,无数个深夜在油灯下的陪伴,人生最圆满的相聚和最惨烈的离别都耗给了彼此,如今已兜兜转转近二十年。
“是的,我知道了。”
单超喉结滑动了一下,才涩声道:“只有一点……我的生父到底是谁,先皇还是圣上?”
谢云微笑反问:“你觉得呢?”
答案呼之欲出,但没有人点破。
单超维持笔直站立的姿势,五指交扣谢云的手,常年握剑留下的老茧在他指缝间摩擦,两人的脉搏都隐隐透过掌心相贴在一处;迟疑半晌后单超终于道:“但我还是不明白。”
“我出生时,天后只是一介才人,绝不能有指使北衙副统领的权力,那么下令的把我不远千里丢弃在漠北的应该是先皇才对。”
“但置襁褓婴儿于死地是很简单的,先皇若想杀了我,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安排这一出呢?”
第93章 情意
皇帝想活一个人不奇怪,想死一个人也不奇怪,但想让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不生不死,这就非常难以理解了。
“你问我?”谢云笑道。
单超点了点头。
“我不能告诉你。”
这个回答丝毫不出单超意料之外, 他鼻腔中轻轻哼了一声。
“八年前慈恩寺, 你问我到底是不是梦中的故人,如果我当时就把一切都和盘托出, 那么今天你我应该在哪里呢?——你已经回漠北吃沙子去了,我怕早已死在了上阳宫。”
“而即便吃沙子你也活不长, 天后一旦掌权,为了斩草除根,势必将派出大批杀手去漠北取你的项上人头……”谢云微笑道:“所以, 世上没有那么轻易便能得到的答案, 在寻找答案的路途中,你会逐渐发现更重要的东西。”
清晨灰霭渐渐散去,朝阳从天际闪现端倪, 窗棂外透出一丝清亮的日光。
“那你呢?”单超终于忍不住问:“你就没有过内心迷惘,想寻求答案的时候么,师父?”
谢云半边侧脸仍旧映在灰蒙蒙的黄铜镜里,另一侧则在旭日光辉中勾勒出完美光洁的轮廓,半晌微笑起来摇了摇头:“没有。”
黔州偏远,伏龙山下的小镇消息相对闭塞,两人在此盘桓数日都没有听见洛阳传来的任何消息,更不知道武后当日宫变的结果如何了。
很难说在富贵锦绣堆中过了大半辈子的谢云能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单超却是很自得其乐的,每天出门去河里捞几条鲜鱼,山上打一些野味,和山菇、木耳、药材等一起煲汤,日出时分在空气清鲜的山野间练武,日落时在河边走走,倒也非常悠闲。
谢云的情况渐渐好转,毒素从创口排出体外,被毒弩擦过的皮肉很快愈合成了狰狞的伤疤。
他身材仍然保持着年轻人的优美利落,但全身上下明显或明显的伤痕并不比单超少,有些残存在腰椎、后心等致命部位的痕迹仍然无声彰显着过去的惊心动魄。有一天晚上他在热气腾腾的浴桶中昏昏欲睡时,忽然单超从桌边探过来,撩起他湿漉漉的鬓发,指着太阳穴后侧一道隐蔽的伤疤问:“这是怎么弄的?”
谢云抬手在发间摸索了一会儿,说:“尹开阳。”
昏暗中单超眉心登时跳了一下。
“尹开阳好几次认真想弄死我,”谢云懒洋洋道,“玄武跟凤凰家都没几个好东西……白虎也一样。当然他们形容青龙也都差不多。”
单超斟酌片刻,才用一种几乎听不出任何异常的、平稳的语气问:“他为什么领养了你,然后又想杀了你?”
哗啦一声谢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抬起一边眼皮瞥了眼单超,问:“你知道玄武是龟蛇,对吧?”
纵使谢云再算无遗策,也不知道单超在宫变前一晚看见了什么,因此对孽徒内心的小九九毫无觉察。
“以前有种说法是,青龙对玄武中蛇的那部分有补足作用,炼化青龙印能令玄武的力量凌驾于四圣印的巅峰。虽然这只是传说,至少我没听说真有玄武印这么干过,但我确定有几次尹开阳是真动了杀心……”谢云面色一哂,说:“只是我又不是木头人坐着乖乖让他杀,后来我长大了,也不太好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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