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嬷嬷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她又是难过又是不解,继续问道:“为什么啊,三少爷您这是图的什么?您这样的身份地位,要娶什么样的千金小姐娶不到?就算是娶皇家公主也可以,您为什么要……要与一个青楼女子……”杨嬷嬷没说完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庄南眼中划过一抹痛色,再看杨嬷嬷哭泣痛苦的样子心里更是堵得慌。他起身走到杨嬷嬷身边,蹲下身去,伸手搭在杨嬷嬷肩上,轻声道:“奶娘,莫哭了。”
杨嬷嬷抬起泪眼期冀地问庄南道:“少爷,您和嬷嬷说,你不是认真的对不对?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和奶娘说,奶娘和你一起想办法。”
庄南感动地看着这个一手把自己养大的嬷嬷,眼中热泪翻涌,他偏开了头,不去看杨嬷嬷期冀的目光,只是道:“奶娘,我没有什么苦衷。奶娘,我年纪也不小了,可以……”可以什么呢?可以在屋里添通房丫头了吗?的确可以了,但是卫国公府与别的王公贵族家不同,从没有这种规矩,卫国公府的男子从来都是一生只娶一位妻子的,也是一生只有这一个女人的。通房丫头这话,庄南张了张口却怎么也说不出。
他压下泪水,语气尽量平淡地说道:“奶娘,你不用管这事了。我还有事儿,出去一趟。”说完,庄南就起身出去了。
杨嬷嬷愣愣地看着他的背景,喃喃道:“我不相信。三少爷明明是个好孩子。”
☆、言深 余书林
庄南狼狈逃走,一路出了府。
站在繁华的京城街道上,他看着大街两边林立的店铺,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仰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喃喃道:“老天爷,芸芸众生,是否皆是这般苦难?”
“阿南,你要记住,一个人的悲剧,不能完全归咎于这个时代。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每个人的选择不同,最后经营出来的人生也会不同。”他想起周辰曾这样对自己说。
是啊,我是卫国公金尊玉贵的三少爷,这天底下,除了皇家,几乎没有人比我的生活再优越了。可是,我宁愿为乞为丐,只要老天能遂我心愿……
他苦笑了一下,浑浑噩噩地沿着繁华热闹的街道走着,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宵香院门口,然后就有人上前将庄南拉住了。
庄南看向那人,原来是宵香院的老鸨胡妈妈。
那老鸨面上堆着笑,眼神中却尽是探究。她道:“哎哟!老身还以为这是谁,原来是咱们长莺姑娘的如意郎君!怎么,庄三少这是来看我们莺姐儿了?”
还不等庄南拒绝,那老鸨就连拉带扯地将庄南拽进了宵香院。庄南急道:“胡妈妈,我不是来……”
胡妈妈截住话头说道:“庄三少您可还记得,这都一个月了,您这银钱也该续上了吧。”
庄南愣了一愣,眼中现出苦涩来,但这苦涩转瞬即逝,之前眼中的迷茫之意也尽皆散去。他将自己的衣袖从胡妈妈手中抽了回来,又整理了一下衣衫,这才似笑非笑地看向老鸨:“真是稀奇,两千两在宵香院只够一个月的花用?胡妈妈莫不是还要说梳拢的银子就是那一夜的?”
胡妈妈心中一凛,自己方才见他失魂落魄的,还以为能是趁机要些银钱,哪知这庄南气势恢复得这般迅速。胡妈妈心中懊悔刚才那句话恐怕已经得罪了他,但她毕竟是见过些世面的,反应很快,只见她伸手在自己右脸上轻轻拍了两下,语气中“满是歉意”:“三少爷,您瞧我这张嘴,真是该打!今早喝了点儿马尿竟说起胡话来,你可千万别与老身计较!银钱当然够,莺姐儿也伺候得好好的,不曾短缺什么。”边说边打量庄南的神色。
庄南神色淡淡的听她讲完,对她的做张做致不置可否,只是最后递给胡妈妈一张银票,道:“胡妈妈看仔细了,这是三年的银钱,可别明天又来我这儿哭穷,我不比您老,唱念做打样样精通,还能豁得出这张老脸去。”
胡妈妈看见那张银票眼睛都发绿了,对于庄南的讽刺也不在意,她伸手从庄南手中抽出银票,板板整整地福了福身,笑道:“都听您吩咐,老身不打扰了,您忙您忙。”说完扭着肥胖的腰身退下了。
“好大的手笔!”楼上有人喝了一声彩。
庄南抬头,见是余书林。余书林趴在二楼的栏杆上,手中拿着把花生米,扔起来用嘴接着,然后对着庄南挑了挑大拇指。
若说之前,庄南是怎么也不会搭理余书林的。这人除了一副好皮囊,毫无别的长处。读书不行、弓箭无用,若安分还高看他一眼,关键是他也不安分,骰子牌九、斗鸡遛狗、青楼花酒……就没有他不擅长的。
但是今天的庄南却很想找个人一起坐一会儿,不一定要说什么,只是有人陪着坐坐,让自己从那些纷乱的思绪中脱出身来。
庄南在余书林讶异的神色中缓步走向二楼,拱了拱手:“余兄可介意小弟一坐?”
余书林摇头,看着庄南在背着大门的那把椅子上坐下,心中疑惑更甚。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庄南,却不料庄南突然道:“余兄也坐吧,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我也不与兄台弄虚作假,小弟而今心有郁结,今借兄台宝地一坐,请兄台见谅。”
不知为何,余书林眼中竟有些酸涩。他捏捏鼻头,压下来涌上来的泪水,大步走过去,坐在庄南对面的椅子上,斟了杯酒,举起来,道:“为兄先敬贤弟一杯。”说完也不等庄南反应,径自干了。喝完再斟时却被庄南按住了手。
庄南眯了眯那双水润的丹凤眼,声音平淡无波:“余兄这是作何?”
余书林洒脱一笑:“庄南,今天兄台托大叫你一声贤弟,出得这门,你装不认识我也随你。”他顿了一顿,眼眶突然就红了,使劲儿吸了下鼻子,继续道:“说实在的,为兄我纵横京城将近十五年了,这十五年下来,跟在我身后称兄道弟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但是这千八百儿的人,万八千声的哥哥弟弟,竟只有你这一声‘哥哥’是真心实意的。”他说完笑了一下,庄南看到那笑并不是苦笑,而是一种感动的笑。
余书林看出了庄南的疑惑,主动解释道:“贤弟觉得我应该难受?”
庄南点头。
余书林将酒壶顿在桌子上,手一挥,颇有几分挥斥方遒的意味:“为什么要难受?我是京城一霸,纨绔子弟,虽不曾欺男霸女但也是不务正业。而今如何都是过往的结果,罪魁祸首就是自己,又岂该怨天尤人?!”
这一番话将庄南震撼地无以复加,他细细打量了余书林一番,见此时的余书林褪去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眉目间满是坚定与自信。庄南向后撤了下椅子,缓缓起身,然后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余兄君子坦荡荡,称得上是当世难得一见的侠士。只是弟弟我有一事不解……”
余书林伸手拍了拍庄南的肩膀,笑道:“在此说话不便,请贤弟随我进去里面雅间,可好?”
二人一起进了雅间,宵香院的小厮又重新上了一桌酒席。
余书林亲自给庄南斟上酒,也没急着说,而是执了一杯酒,踱步到雅间窗口,看看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再看看远处安稳静谧的青山,他回头对庄南叹道:“天下之大,于人之渺小而言,如沧海之于一粟。”
庄南也起身过来,倚在窗框的另一边,向下看去,店铺琳琅满目、百姓绫罗绸缎、一片花团锦簇。他轻声道:“当今圣上,是个明君。”
余书林点头,脸上没有一贯的嬉皮笑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胸怀大志的严肃认真:“贤弟,终有一天,我要让这京城、让这朝廷刮目相看!”
庄南举杯与余书林碰了一下,笑道:“对此我深信不已。余兄今天已经让我刮目相看了。”
余书林哈哈一笑:“我知道贤弟好奇我今天的转变,那为兄就好好讲给你听。请贤弟坐下说话。”
两人回座。
余书林道:“现在的定远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此话一出,庄南刚举起的筷子就落了地,他下意识去捞筷子还带翻了酒杯。庄南一看也顾不上筷子和酒杯了,忙摆手道:“余兄莫要再说。交浅言深,万不可如此。”
余书林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贤弟好意为兄心领了,只是为兄今天不吐不快,这个秘密压在我心头十几年了,一直找不到人诉说。”说完叹了口气,此时面上方显出落寞与苦涩来。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浓烈的烧刀子酒噼里啪啦燃着火从喉间一路烧到了肠胃里。
庄南似乎看见了余书林眼角有什么亮光一闪而过,他迟疑着不知道应该怎么劝说。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无异于冬日惊雷。定远侯余海宠儿子在京城绝对是数一数二的。甚至有人说而今余书林之所以变成这样的纨绔就是因为余海那种无节制的宠溺。如果余书林不说,谁又能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秘辛呢?!
庄南犹豫不决间,余书林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他抹了把脸,抬头看见庄南纠结的样子,笑了一下:“你倒真是实诚,怎么不说些好听的话劝我一下,连装都装不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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