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有些发憷了,心头升起了面对祖父、大哥、周辰、姐姐和杨嬷嬷等人时都不曾存在过的胆怯之意。
不是因为庄武能看懂,而是因为他看不懂。
这话听来拗口,但却是庄南最深切的体会了。大哥等人想的多,顾忌的也多,他们轻易不会将自己对周辰的感情想到别处去,因为那不是世家子弟能做出来的事情——世家子,养尊处优的同时,也要为守护家族荣誉而慎独、慎微,行事不得偏出一分一厘去。
但是,庄武不同,他心思单纯,双目干净的像是能够涤荡人的灵魂。他就那么平静无波地看着你,看不懂你眼中的深思熟虑,但是你也会在他的注视下自惭形秽。
庄武问:“小南,你觉得现在的你是真实的你吗?”
庄南心中一凛,面上干笑:“二哥……”
庄武摆手:“我是不明白你们这些聪明人在想什么,但是我看到的庄南,不应该是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记得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你学东西很快,记性也好,琴棋书画都不不比大哥差。”
庄南说得有些艰难:“我比不上大哥的。”
庄武点头:“是啊,那时候的你是比不上大哥,但是,莫要忘了,你比大哥小八岁!”说完深深看了庄南一眼,然后缓慢道,像是要将下面的话深深刻在庄南心里:“二哥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藏拙,然而,二哥想要你知道的是,这世间没有绝对的公平,即便你生来高贵,但也不代表你想要什么都会手到擒来。”
“想要什么?”庄南下意识跟着重复。
庄武:“问问你自己的心。小南,今后大哥会继承国公府,会成为帝师;雅儿会嫁入世家,安稳一生;我也会凭借军功晋封。你呢?只求富贵吗?你没有自己想要争取的吗?退一万步说,即便没有身份地位,大哥喜欢政务,只要待在翰林院就会很开心;雅儿是个女儿家,看看书绣绣花就能自成一幅画;我呢,喜欢战场,喜欢边关,守着那山那水已经足够。可是你呢?你喜欢什么?为此付出了什么?”
说到这儿,庄武起身,逼近庄南,最后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句:“我看不到你的努力。”然后将最后一杯金蕉叶酒一饮而尽。
……
***
“公子?”长莺奇怪地看着呆坐了一天的庄南。
庄南呆呆抬头,“嗯?”了一声。
长莺想要放下手中的茶点,却见桌案上满是书卷,便又转身将托盘放在了摆放香炉的小几案上,有些迟疑问道:“我帮公子收拾一下书桌吧?”
庄南循声看书案,一本本经史子集杂乱地铺在上面。《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一本本看过去,庄南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二哥那一番话,还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啊。
我自己,也没有看到自己的努力。
庄南起身,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婉言谢绝了长莺的建议:“多谢姑娘,还是我自己来吧。”
长莺眼睛有些发亮,她总觉得今天的庄南与之前有些不同了。虽然不同在哪儿又说不上来,但是她更喜欢看到这样的庄南,不见颓废,没有孤苦,眼角眉梢都带着一种被风骨支棱起来的自信。
长莺没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含笑退下了。
***
长莺出了房门,刚走到走廊上,就遇见了青鸢。
长莺怔了一下——这是完全陌生的青鸢。
长莺与青鸢、白鹭二人,是一起被人贩子卖进宵香院的,这么多年来,姐妹三人也算是相依为命了。一开始,三人接受的都是一样的“培养”,只不过后来,白鹭学什么都不会,在多次挨打之后,终于被教习先生放弃;而青鸢,按照老鸨的话说,是因为“女大十八变,越变越难看”而被宵香院放弃。所以最后,青鸢和白鹭都成了自己的贴身丫鬟,而自己成了宵香院全力培养的头牌。
想到过往,再看看而今的青鸢,长莺突然有些迷茫:三个人,三条路,究竟哪一条路是错的?
眼前的青鸢,上身是一件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下面是一件曳地水袖百褶凤尾裙,外面罩着一件晚烟霞紫绫子如意云纹衫;头戴海棠滴翠主子碧玉簪,耳边悬着金珠串灯笼耳环,手腕上的白玉雕绞丝纹手镯和金镶玉手镯相碰时叮当作响。再看她眉眼,圆脸圆鼻头倒是没变,但是却眉点朱砂、双唇嫣红。
若非多年相伴,长莺几乎没认出眼前这人便是青鸢来。
☆、青鸢 新花魁
今日青鸢的打扮,就算是全盛时期的长莺也不曾有过这般风光。
长莺倒是不会嫉妒,实际上,退去繁华后的长莺只觉得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天长日久,被那些金钗银钏儿压垮的,不仅是自己的脖颈、手腕,还会是自己的脊梁。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宵香院会力捧青鸢?
青鸢起得突兀,像是一夜之间就被捧红了。然后就是各种金银珠宝、才气名声源源不断流入,而今的青鸢俨然成为了宵香院的新花魁。
长莺看着浓妆艳抹、珠环玉翠的青鸢,一时间不知道应不应该上前打招呼,正犹豫间,青鸢却已经与她错身而过了,两人离得最近时,长莺清晰地听见了一声不屑的哼声。
长莺扭头不解地看向青鸢,却不料又看见了青鸢面上还没收回去的一个白眼。
……
看着青鸢婀娜多姿远去的身影,长莺很长时间都没从惊愕中回神,实在想不通自己是哪里得罪了青鸢……回神时,再看青鸢,她已经到了一楼大堂,打从她一现身,大堂里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掌声和叫好声。
“小姐,你没事儿吧?”有个声音打断了长莺的沉思,抬头一看,是白鹭。许是因为方才青鸢带给自己的冲击太大,长莺回神之后下意识打量了白鹭几眼,这一打量不由得吃了一惊。
长莺伸手抓住白鹭的衣袖,左右看看没人,连忙将她拉进了身后的房间里。
白鹭疑惑:“小姐?”
长莺关上房门,扭头看着白鹭娇艳的面庞,心中五味杂陈:“白鹭,你也想要和青鸢一样吗?”
白鹭不解:“小姐在说什么?”
长莺指了指白鹭的脸,那是一张绝对称得上千里挑一的面孔,垂珠眉、桃花眼、小鼻子、樱桃唇……这才是真正的媚骨天成。
白鹭一惊,冲到梳妆台旁边一看,这才明白长莺何意。她的脸色瞬间煞白,结巴道:“我一着急忘了……方才洗头发时不小心把脸上的妆弄花了,刚结好发髻就听见楼下那铺天盖地的声响,我急着出来看,就忘记补妆了。”
长莺知道她说的急着出来看,肯定是因为误以为是自己出了什么事,心下一暖,伸手将白鹭拉到梳妆台旁边坐下,叹了口气解释道:“方才不是我,是青鸢。”然后轻轻抬起白鹭的下巴,仔细打量了一番眼中满是赞叹与欣赏:“已经很久没见过你卸妆的样子了,连我都不知道妹妹已经这般美貌了。”
这话是夸赞的好话,白鹭听了却是脸色更白了,连红唇都有些脱色。
长莺又是一叹:“在这种地方,好容貌就是催命符。妹妹你可曾后悔?”
犹记得,当年还小时,长莺、白鹭和青鸢,三人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只是后来,青鸢长歪了,白鹭“长残了”。
青鸢是越长越胖,脸颊上的婴儿肥从来没有消掉过,五官也越来越不起眼。她曾经尝试节食瘦身,却更加虚胖而不见瘦削。但另一方面,青鸢也是三人当中琴棋书画学的最用心最好的一个。
与青鸢相反,白鹭则是完全不通琴棋书画,每天教坊先生检查课业时,白鹭都会挨打,打手心甚至打后背,但无论怎样挨打,白鹭就是学不会,甚至挨饿了十多天,饿得奄奄一息了也是学不会。同时,白鹭开始化妆了,借着在柴房关禁闭的时机,通过长莺的帮助,开始有意识地将自己画丑……时日久了,老鸨见她样样不行也就厌弃了她。
白鹭看见长莺眼中的心疼,伸手握住她的手,笑道:“不曾,从来不曾。为了清清白白做人,付出再多代价我也愿意。”顿了顿又问:“长莺姐姐可曾后悔?”她们三人,只有长莺既没长残也没故意变丑,更是成了才女艺姬。她因为这个还曾经疏远过长莺,以为她被青楼欢场迷昏了心窍,只是后来才明白此中缘由。
那时候长莺是这样回答她的质问的:“我在等一个人。不知名姓的一个人,是他把我从军妓营里偷偷放走,从那时起,我这条命就是他的。可是,我却找不到他,既然如此,那就站在最高处,让他看得见我。”
白鹭觉得不可思议:“糊涂!姐姐,你就没想过吗,成为了青楼头牌,他还会要你吗?你又如何能逃得过老鸨的手掌心?!”
长莺当时怎么回答的呢,是了,她笑了一下,语气淡然却又坚定:“我自知深陷泥沼,实在配不上他,也从没奢望过能成为他的妻子。我只是想要再见他一面,亲口说一声谢谢。至于老鸨那边,真到了无法回避的时候,不过一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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