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晋贤办了一天公务,颇为疲乏,便闲步庭中,见苏青竹与小椿两人打打闹闹,你追我赶,像两个半大不小的孩童似的,只觉这样的山城生活恬淡宁静,远离尘世喧嚣和勾心斗角,确能休养生息,怪不得古有采菊东篱,纵情山水的佳话,若是此生没有壮志情怀,在这山城县衙之中无波无澜地度过下半生,或许也算是一件乐事,只是,男儿终究当有凌云志,让他一辈子拘在这里,他也不会甘心。
“咦?”苏青竹跑着跑着,突然驻足不动了,指着庭前一截丑陋枯木,愣了片刻道:“发芽了。”
“什么?在哪里?”小椿也好奇地凑上前去,这县衙里头一堆死木,枯燥无聊得很,到晚上树影弯曲狰狞还让人毛骨悚然,小椿早就觉得沉闷,如今看到这朽木上头突然冒出一朵新鲜嫩绿的新芽,那样秀美而脆弱,又有坚韧不拔的性情,自是喜不自禁,县衙里头的下人也争相过来观看,竟仿佛比昙花一现还要弥足珍贵,一边说道这是天佑青昌,神佛显灵。
苏青竹从人堆里退了出来,走到陆晋贤的身侧,收起方才一脸嬉闹的表情,垂手而立:“恭喜陆大人。”
陆晋贤目光平静望向前方,对下人三言两语的恭维显然并没有过分喜悦:“何喜之有。”
“恭喜陆大人,不日便将鲲鹏展翅。”苏青竹也随着陆晋贤的目光遥望远方层叠山峦,此话竟像是思虑邈远,喃喃自语一般。
陆晋贤转头看着苏青竹的侧颜,此人身上疑团重重,但纵然是他有心去探究,却总是不能剥开一分。明明是这样一个日月宝华也为之失色的人物,为何会甘心寄居在这山林野地,任俗世红尘堆积一身厚厚的尘垢?
他从一开始是好奇,再接着是一种浓重的悲伤,后来,这种情绪又变得捉摸不定,两人谈不上主仆,也不算是朋友,更称不上知己,但不知为何,就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稔,陆大人尚且还不能分辨这种模糊不清的情愫,只是想着若是自己走了,两人就此分别,竟有些依依不舍。
一时之间,死树发芽的事便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迅速播散至大街小巷,县民都说是陆县令福至心灵,感化外物,以致于枯木逢春,置于死地而重生。
几日后,通往青昌县的官道上马蹄急急而来,使臣一骑风尘仆仆来到县衙,带来圣上旨意,召陆晋贤入京,封通政司参议,官拜正五品。
枯木逢春,柳暗花明。
使臣领了赏银前脚刚走,小椿早已欢天喜地地把行李收拾妥当,跑到苏青竹门外叉着腰气焰嚣张:“我们家少爷就要离开此地了,以后咱们也没机会再见了,你以后勤快点,免得新来的县令看你不顺眼又将你赶出去。”
苏青竹当时正闷头睡午觉,小椿的大嗓门一下子就把他吓得从周公好梦中惊醒。
小椿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在打什么鬼主意,便接着说道:“你也不要想死皮赖脸地跟着我们,在这里养你一个闲人没什么大碍,但到了京城可不行了,你一点用处都没有,少爷未免要被人说闲话,到时候少爷要是仕途有所动荡,便是你的不是了。”
苏青竹还是低着头不说话,他睡得极沉,醒来也比常人要多花一番功夫才能恢复清醒,小椿以为他这模样是听了自己的话之后垂头丧气,其实他只道是耳边嗡嗡作响,完全没有听清小椿说了什么。
倒是门外刚来的陆晋贤把这话听了听个十成十,一脸责备地瞧着小椿,瞧得小椿脸上泛出一抹红晕。
待苏青竹醒透了,从床~上翻了起来,回过神来知道陆晋贤这是要升官发财了,连忙摆出一副恭恭敬敬的谄媚模样,还客气地给陆大人倒茶。
“青竹,你跟我一起走吧。”陆晋贤此言一出,不要说是小椿,连苏青竹都有些惊讶,道:“陆大人,你也看到了,我就是个好吃懒做的人,做不来事的,你还是放我在这小地方当个自由自在小虾米得了。”
小椿忙接口:“就是啊,少爷,皇上虽然升了您的官,可是这七王爷还虎视眈眈着呢,不能有丝毫差错被抓~住把柄,您身边有几个信得过的人就行了。”
陆晋贤不为所动,对着苏青竹道:“你收拾收拾东西,随我一起上京,到时候我在圣上那里替你谋个一官半职,也比待在这里好,你不是平庸之辈,为何要妄自菲薄不思进取?”
苏青竹白眼一翻,知道陆大人又要开始长篇大论教导孔孟仁义,连忙止住话头,换了个话题:“陆大人在青昌县时日不长,尚没有机会遍游山川溪流,五里之外有一座黑背山,山上怪石嶙峋,千姿百态,实乃观赏圣地,既然大人不日就要上京离开此地,不如明日一同前去?”
陆晋贤折扇一摇,也由着他避重就轻,道:“好,既来此地,好歹也将此地名胜风光尽揽,将来未必能得空重游,留个纪念也是好的。”
“那好,明日辰时,黑背山脚下孤芳亭一会。”
小椿见苏青竹笑得诡诘,满腹狐疑,但陆晋贤却不疑有他,也不问为何不同行出发,而要在山脚下相会,摇着扇子继续去处理公文去了。
第二天辰时,陆晋贤依约而至,却见孤芳亭四下无人,只是庭中石桌上摆着一桌残局,棋枰之上玉子通透,黑白分明,黑子局面霸道,将白子层层围截,隐隐有暴风骤雨席卷之势,置身其中,仿佛四面楚歌,哀声遍布,令人压抑憋闷不已,陆晋贤却一刻未顿,随意拿起一枚白字在黑白间落下,只是这一颗棋子,白子棋面便如妙手回春一般一反败势,反将黑子逼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耳边忽有鼓掌之声,只听一道妙语仙音传来:“陆大人文武双全,才华过人,原来棋艺也是不同凡响。”一袭水绿色素裙的女子缓缓走来,那女子面目姣好,身上没有多余的首饰,手中一柄长剑,倒是一副英姿勃发的模样,不是王卉又是谁,王卉本就长相不差,原本是男子装扮,今日换了一身素裙,更加是光彩夺目。
“青竹呢?”陆晋贤眉头不露声色地微微一皱。
王卉嫣然一笑,容色妩媚,天知道她摆出这样的表情耗费了多少力气:“青竹早上差人带话给我,说今日有事来不了了,我们不必等他。”王卉顿了顿,又羞涩地低下了头接着说道,“小女子对陆大人倾慕有佳,听闻陆大人不日就要离开青昌县上京,可否带小女子一同上路,小女子虽无姿色,手脚却是勤快,大人身边没有侍女,男人总不如我们女人心细的。”
这番话便是婉转地要自许身家的意思了,而且还表明她并没有做正妻的野心,即便是做妾也无妨的意思。
拜苏青竹成日念叨所赐,陆晋贤现在对王卉唯恐避之不及,亏她还好意思说女子心细,就她那比爷们还粗的性情,再怎么掩饰都掩饰不住,突然装出一副柔情似水的样子,怎么看怎么违和。
一般人都以为年至廿八尚未婚配的女子必定是又老又丑的,可王卉不然,这样模样出众的姑娘,就这等容貌,若能安安分分在家相夫教子,别说在青昌县奇货可居,就算是到了京城,也属上等,怕也是眼高于顶,不轻易许人的:“王姑娘,我此番进京前途未卜,姑娘跟着我不仅要吃苦,更有可能有性命之虞,我怎能陷姑娘于险境。”
王卉又是清脆一笑,得意道:“那就更好了,我正觉得在这里的日子实在太过无聊了,我的身手你也知道,一般人奈何我不得。”
陆晋贤有些头大,正想着怎么拒绝。
“我若是能让青竹与我们一同上路,陆大人是否就能答应让小女子随侍左右?”王卉古灵精怪,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滴溜溜转了几圈,也不知道怎么就猜到了陆晋贤的心思。
“你如何知道青竹会答应……”陆晋贤有些诧异,但这么说话便是松了口了。
“一言为定。”不待他问完,王卉便自作主张定下了此事,心情一好,身姿也如脱兔一般灵动,一蹦一跳地往山上走,陆晋贤原本兴致恹恹,这回听了王卉的话,心中竟然隐隐有所期待,心情也似这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一般缤纷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的修完了,明天开始日更新章节~
☆、风雨欲来
两日后,陆县令启程回京城上任,青昌县百姓十里相送,从闹市长街一路到山路小道,人头攒动,就连耄耋老翁和黄发垂髫也不例外,场面不可谓不壮观,须知这些人不是为看热闹而来,而是真心从陆县令这里得到了恩惠,对陆县令心中无限感激与爱戴,舍不得这样一心为民的父母官离开,陆县令上任时间不长,却把经年累月沉积下来的冤案错案一一处理,事无巨细。有些人为表心意抓了养了一年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老母鸡送给县令滋补身体,有些人送来一筐子自家种的蔬菜,老妇人亲手纳了冬衣,都成了令陆晋贤无法拒绝的行李。
陆晋贤一路作揖道别,见县民们热情如此,不免也有点感动。一路走出好远,才终于不见了送别的人群,陆晋贤没见着王卉的身影,正暗自庆幸,刚要坐进马车里,里面的老母鸡扑腾着翅膀去啄他,俨然已经把马车当成了自己的私有领地,正在这时,从岔路上冒出了王姑娘活蹦乱跳的身影,王姑娘今日穿了一身窄袖轻便的衣服,肩上斜背着一大一小两个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