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声音消退,如水妖退回沼泽。
朕回宫后,用过宵夜,看会儿《论语》,便睡了。
临睡前,那声音忽然又冒出来,很哀怨地道:“你能不能下诏,把他抓回来吗?他只是误会你杀了窈娘,解释清楚就好了。”
朕道:“不能。解释了,他不信。”
那声音哭哭啼啼:“可是我想他,想和他做。”
朕道:“朕不想。”
那声音嚎啕大哭:“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怎么可能不想?”
朕道:“他走了,朕清静。你也得明白这个道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散了,祝人家好便是。哭哭啼啼,徒惹嫌恶。”
那声音并不理会,嗷嗷大哭,而且边哭边撒泼:“我就要他,我就要哭,我要亲他、摸他、咬他、干他,要在御花园干他,在德阳殿干他,在马车里干他,要从后面、从正面、从下面干他……”
朕听得脸热心跳,佯作不知,闭上眼睡着,结果便做了一个春梦。次日四更,朕醒来,裤子湿黏一片。
朕召人收拾,然后换了裤子,便去校场骑射。骑射是个好东西,能强身健体、消灭情欲,令人专心政务。
朕骑射回来,天才亮透,却非殿外乱糟糟的,哭声一片。刘俊一身孝服,跪在庭院里。
朕一惊,勒马停下,道:“你为何这样打扮?”
刘俊对朕叩头,额头出血,眼泪长流:“皇兄,父王被人杀了,你要给父王报仇啊!”
朕大惊:“何时的事?“
“昨夜三更!”
“刺客呢?“
刘俊瞪着朕,语带戾气:“正在审,不过他嘴硬得很,臣弟不知,该不该动大刑。”
朕道:“当然动“
刘俊森然一笑,仿佛是恨朕一般,再次叩头:“臣弟谢主隆恩!”
好不容易,送走刘俊,朕头昏得厉害。那声音偏又闹,唱着曲,荒腔走板:“我爹死了,我爹死了,嘻嘻嘻。”
朕却不高兴,后背一阵刺痛,脚底空空,似一棵大树被剜去了半数根须。
朕的亲人,又少了一个。
丧事繁琐,折磨得朕无暇哀伤。
丧事的意义,正是用无穷无尽得礼节把人填满,免得人哀毁过度吧?
审了一个月,刺客嘴硬,什么也不招。
朕想,俊儿小孩子,不敢动大刑,那么朕去动。
朕实在憋得紧了,要见见血!
这日政务结束,天才黄昏,朕召来马车去廷尉狱。廷尉狱很幽暗,弥漫着血腥与酸臭。朕愈往前走,愈怒火万丈,尽管安王并非朕的生父,但朕一直把他当成父亲。那刺客胆大包天,竟敢杀他!
朕走得极快,随从都被甩在后面。朕来到牢房外,推开牢门,一束目光便射过来。
朕后背的汗毛全立起来了。一个男人靠墙半躺着,手被铁链锁在墙上,身上囚服是新换的,雪白,手脸也被洗过了,看不出血迹。稻草一样的乱发垂在肩膀上。
他看我,露出笑容,嘴里没有牙齿,声音嘶哑:“睿睿,好久不见,想我不?”
是他。
朕站在牢房门口,愣了一瞬,头脑完全空白:“你杀了安王?”
他点头。
朕问:“为什么?”
“你猜。”
“安王是朕的养父,朕心里一直当他是亲生父亲。你……你……”朕说不下去,心里涌起委屈。十年温柔体贴,换来杀父之仇。呵,呵呵……
他笑起来:“那真是对不起了。”
朕站在原地,想起刘俊报丧时的表情,刘俊以为是朕指使的,而且恨朕上朕了。朕的头脑乱糟糟,竭力地同他讲道理:“你曾是朕的枕边人,群臣会认为你杀安王,是朕的密令。朕很难办。”
赵棠道:“我也没有别的法子。睿睿,我快死了,你不能说点让我开心的话吗?“朕没有办法,只得道:“你哪儿受伤了?怎么就快死了。”
他道:“他们把我阉了,指甲也拔光了。我肚皮上的皮肤都被割掉了。你要看吗?”
朕道:“这些也未必会致命。朕让人把你安排到一个宽敞的牢房,派太医来给你治伤。案子的事,慢慢处理。”
他笑了:“怎么,还想保我?听清楚,他们把我,阉,了。我不能再伺候你了。”
“受伤了别说那么多话……”朕的声音不知为何有点颤抖,“过几日朕再来看你。”
赵棠道:“别再来了,别来了,以后都不要再见面了。和你在一起,我都累死了。”
还是不想见朕吗?
朕心里空了一下,但很快道:“好,以后有事,朕会派人来,不会再亲自来了。“赵棠点点头,笑了一下:“多谢啦。”
朕离开天牢,便去廷尉府调卷宗,从黄昏看到天亮,什么也看不出来。
朕又去找推官陈奇,此人断案如神,但已致仕在家,不问世务。朕亲自去请他,说了许多恭维话,他才答应出山,帮朕把案子翻过来。
从陈家出来,朕头昏脑胀,才想起该去让太医给赵棠治伤。安排了太医,又想起牢里太冷,还要送一些被褥进去。正在想着,身边高寒道:“陛下,回宫歇歇吧,您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朕听他一说,才觉疲倦潮水一般涌来。朕把所有事在脑海中筛了一遍,目前只能做这么多了。剩下的安抚群臣,镇压流言,对付刘俊,都不是一时半刻能完工的。朕若休息不好,反会输了这场仗。于是朕回宫了,在马车上小憩时,那声音又冒出来,雀跃地、怯怯地:“我真高兴!他又回来了,而且再也不会走了。”
朕道:“他落下伤残,你还高兴?”
那声音道:“他变成这样,除了你,还有谁要他?”
朕不肯回答,心跳快,仿佛被窥破了丑陋的秘密。
那声音又自说自话地庆祝一阵,便消退了。朕回到却非殿,躺在床上,把明日要做的事想了一遍,很快入睡。
次日,高寒给朕更衣时,道:“昨夜天牢传来消息,说赵先生……畏罪自尽了。”
朕愣了一下,抬头看高寒:“畏罪自尽是什么意思?”
高寒道:“赵先生把腰带系在栅栏上,躺在地上把自己吊死了。太医过去的时候已经没气了。奴才没敢半夜叫您,怕您一宿没睡,受不住。”
朕静了好一会儿。高寒的话,朕每个字都明白,怎么连成句子却不明白了?
“下次这种事,立刻告诉朕。轻重缓急你都分不清吗?”朕说着,继续让高寒更衣,“去廷尉府!”
车来了,朕上车,脑子依旧是懵的。赵棠畏罪自尽,畏罪自尽,是朕理解的那个自尽吗?是高寒口音不对带出了家乡话?还是高寒没有说清楚是自尽未遂?一定是自尽未遂,躺在地上怎么可能自尽?
朕这样想着,竭力平静。待到廷尉府,朕朝牢里走,路上摔倒两次。终于到了那间牢房,便见张苇席上躺着一个人形,很瘦,盖着白布。那个身高,朕一下就认出是他。
两个狱卒跪在旁边,禀报了昨夜的事。
朕道:“掀开,让朕看看。”
狱卒掀开,露出赵棠的脸。那脸上因为没有牙齿,看起来像一个老头子,皮肤上出现了紫色尸斑,舌头太长,吐在嘴角边,像个蹩脚的鬼脸。
他受过多少刑?
朕道:“把他衣服脱了。”
狱卒愣了。
朕道:“朕看看他的身体。”
狱卒七手八脚地脱掉了赵棠的衣服,死人的衣服不好脱,他肚子上的血迹把衣服粘住了。朕怕狱卒太用力,拽疼他,于是走过去用佩剑割断了布料。
然后朕想了想,干脆自己动手给他脱。
脱的时候,朕才发现人的衣服不好脱,朕似乎从来没有主动脱过他的衣服,他的手臂和腿都很长,身体又僵硬,脱起来磕磕绊绊。终于脱下了,最触目惊心的就是他腿间的血坑。那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个血坑。肚皮上也没有皮肤,是大片暗红色的血迦。他的肌肤上都是鞭痕,指甲全部没了,脚腕和手指关节青肿着,右手无名指骨头断了。
他的眼睛闭着,脸颊凹陷,非常瘦,非常老。
朕轻轻摸着他的脸,一寸一寸,摸着他的伤口。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从身体里滋生出来,好像硫酸洒了,一寸一寸往下腐蚀,先是心脏,然后是肺,然后是胃、肝、肠子,都隐隐地痛起来,而且越来越痛,痛得无法说话。那个一直藏在心里,不时出来和朕说话的声音,突然嚎啕大哭,撕心裂肺。他哭得呕血,哭得断气,哭干了身体,烟消云散。
朕愣在那儿,摸着赵棠的尸体,听着心里的哭声,不知过了多久。等朕清醒过来,身边聚了不少人,都打着灯笼。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为什么打着灯笼?外面已经天黑了吗?
朕茫茫然地站起身,低头去看赵棠地身体,这一看便觉得十分恐怖。
朕踉跄着倒退两步,一句话不说,转身走了。高寒问道:“陛下,丧事……”
朕恨意勃发,头也不回,厉声道:“死囚办什么丧事?该怎么办怎么办!”高寒吓得跪倒在地。
朕走出廷尉府,步子飞快,上了马车。马车回到了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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