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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奸 (月神的野鬼)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绝粮数月,吃干净了草根树皮,即便是啃雪都誓死不降,大冬天靠着一袭夏衣御寒,如此境地军心丝毫不散,军纪丝毫不乱,这支江东项羽账下第一子弟军,却忽然被一支楚地的歌谣彻底摧垮了,军心四散,将士手持长矛,在那无处不在的歌声中忍不住一遍又一遍攥紧双手。
  年轻的将军带着头盔遮住大半张脸听着这到处都是的童稚歌声,悠悠叹了一句,“故国乡音呐,教人如何不断肠?”他回身朝着那参将甩了枚军令,“振旗,杀!”
  那参将下马跪领,拱手铿锵道了四字:
  “末将领命!”
  围歼战,讲究的就是围紧实了,不留一个活口。年轻的大汉联军统帅站在高地俯视着战局,勒马而立,暮色最后一道光将他横枪立马的身影拖得极长,他一人站在最高处,迎着大风,长发与雪色战袍猎猎作响。
  大局定后,他拉了下马缰,转身慢慢往外走。烽火狼烟里滚了大半生,他抬手摘了头盔随意地扔在了地上,露出一张极为清俊的脸。为将者,乱世则用,盛世则退,他这辈子征战至今,到此也算功成身退。
  大汉容得下一个满门被秦二世诛尽的大秦上卿,却不大能容得下一位功名显赫的大秦武通侯、大汉淮阴王。
  ……楚歌声声,拨着琵琶的女子坐在楚帐中,望着那折回来的西楚霸王。她偏头望着他,问道:“你输了?”
  落败的西楚之王看着那帐中的貌美女子,忽然记起那年洛阳初见,掀开帘幕时的惊鸿一面,那年洛阳的花开的真是好,十里百里全是锦色潋滟,花月正春风。他看着帐中这许多年自始至终未曾正眼看过自己一眼的清傲女子,忽然抬头扬剑。
  乌江之上,水天一色,船帆兜住了一片银色月光,虞姬缓缓睁开眼,推开格栅看了眼窗外,水?
  她赤脚走上甲板,四下找了圈,船头迎风一面猎猎大旗,上书一个“展”字,船舱中忽然就响起一阵脚步声。她回头看去,帘幕掀开走出来一人,蓝衣飒爽。
  “你是?”
  “淮北展青锋,楚王的故人。”那男人倚着船舷而立,静静望着甲板上的红衣女子。
  “项羽他人呢?”虞姬皱了下眉,问道。
  “我去乌江接他回江东,说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东子弟十万余,兴许还有翻盘的机会。”展青锋说到这儿顿了下,望着虞姬的淡漠神色,很久才接着淡淡道:“他拒绝了,孤身杀人百数,最后自刎于乌江水岸边。”
  “哦。”虞姬应了声,转身靠在了船栏上。她抬眸望了眼远处水天相接处。
  展青锋看了她很久也没见她的脸上有什么悲伤情绪,忽而又想起项羽抱着这人小心翼翼将她交到自己手里的场景,一时之间也有些怅然。“算了。”多说无益,他转身往内走,临走前嘱咐了一句,“他让我带你回故乡,此去路途遥远,今晚你好好休息。”说完他转身往帐中走。
  船外又只剩了虞姬一人,她的手撑上栏杆看了眼远处,月涌大江流。她忽然记起一幕场景,多年来她一直故意忘记的场景。洛阳城一别多年的少年再次归来,锦衣王冠,入歌姬坊后四座皆惊跪,她正好坐在二楼喝酒,闻声往下飘了一眼。
  对方那眼神先是一震,而后是挣扎,最后成了一片凶厉,年轻的君王抬手一指,恶狠狠砸出一句话,“你,下来!”
  她疑惑地偏头望着他。那人眼见着她不动,刷一声摔了衣摆往二楼走,噔噔噔在她面前站定,接着就浑身僵硬没了下文。她那日刚喝了不少,见这人的样子,开口就是一句:“嫖个妓而已,又不是强抢民女,你紧张什么?没带钱?”
  那据说是江东霸主的少年将军被这一句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脸都涨红了,想说句什么又说不出来,望着她浑身都开始哆嗦,她觉得他要动怒发飙,正准备出口道歉服个软时,那少年将军蹲下身与她平视,咬着牙问出一句,“你要多少?”
  她一顿,犹豫道:“算你便宜点,两百两。”
  对方又是一阵气绝。
  记忆戛然而止,虞姬倚着船栏望着窗外水色,回神后竟是惊觉自己在笑,她先是一愣,而后又低头笑了下。
  船头扑通一阵落水声,没溅起多少水花,一袭红衣潜沉下去,乌江水面浮上一两个水泡,而后重归平静。
  数月后。
  大汉长安城。
  暴雨说来就来,猝不及防的游人被甩了一身的水渣,余子式站在长亭下绞着袖子挤出一滩滩水,扭头看向一旁的同样浑身湿透了的胡亥。两人在江东住了一段日子,而后听说大汉长安城巍峨气象胜绝咸阳,正好两人闲着没事四处逛逛就过来看一眼。
  巍峨不巍峨余子式瞧不出来,但是的确有太平气象,满城只一个“宁”字,像是有人封刀提笔而写。
  “你觉得这儿怎么样?”余子式问了一句。
  “挺好的。”胡亥看了眼余子式,伸手将他的湿漉漉的头发从眼前拨开。
  余子式抬头盯着胡亥,忽然笑了下,长亭外一群小孩冒雨撒欢跑过,一见到有人在亭子下避雨,忙一窝蜂地往里头涌,排排坐在长阶上跟着余子式与胡亥两人一起避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余光还不住打量着这两个陌生外乡人。
  胡亥随意地扫了他们一眼,一群小孩下意识就往余子式那位置靠了下,不敢再看,说话声音也低了下来。
  余子式偏头看了眼胡亥,同在一个屋檐下久了,他觉得胡亥真是个奇怪的人,要别人喜欢就喜欢,要别人害怕就害怕,明明就一双眼,抬眸间就跟完完全全换了个人似的。
  正思索着,余子式忽然觉得袖中的手被人捏住了,他抬头看去,胡亥坐在他身边若无其事地看着远处,侧脸还沾着雨水,仿佛就是个身份普通的漂亮少年。余子式缓缓捏紧了袖中他的手,力道一点点加大,胡亥终于回头看了眼他,一双漆黑的眼折着光,漂亮得让人转不开眼。
  两人谁都没说话,雨声淅沥。
  这雨是一阵阵的,这一阵一会儿就歇了,那群孩子眼见着天空放晴又是一窝蜂地往外涌,其中一个孩子从余子式身边跑过去时踩着了余子式的袖子,脚下一绊。
  “啊!”他惊慌地眼见着自己往下摔。
  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拎了回来,胡亥将他放在了平地上。余子式在旁望着他开口道:“当心点。”
  那小孩一双眼极有灵气,竟也是纯粹的黑色,他就这么静静望着余子式,余子式原是随意一扫,忽然就愣住了。这孩子不过三四岁模样,还未长开,那是那眉眼余子式竟是觉得有几分熟悉。他下意识就多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忽然利索地爬起来,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余子式一顿,偏头看向胡亥,疑惑道:“我看着很吓人吗?”
  胡亥伸手从后面轻轻按上余子式的脖颈,将人带过来了些静静望着他,“没有。”
  余子式被他这么盯着看久了,脸竟是也有些烧红,他忽然起身将人扯起来,“行了,找个歇脚的地方吃点晚饭,趁着天未黑还能在城外走走。”
  胡亥被他拉得一踉跄,没说什么,跟在了余子式身侧半步处,不自觉地笑。
  两人找了就近一个村舍想着借宿一晚,忽然瞧见田野中窜出来一小孩,蹭蹭蹭地就走进了一家茅舍,余子式瞧着那孩子很像是刚才撞见的那个,当下就盯着那茅舍看了会儿。他扭头看向胡亥,“要不就在这户人家借宿一晚吧?”有时候他与胡亥在实在天色太晚时仍找不着落脚点,这时候他们就会给点银子在农户家借宿一晚,反正有胡亥在,余子式也不担心什么抢劫杀人。
  两人合计了下,朝着那农舍走去,刚在柴门外敲了两下,喊了声门,屋子里机杼声一停,窗口织布的女子起身,片刻后就一名布衣荆钗女子牵着刚才那孩童走出来,四人视线对上的那一瞬,所有人均是一顿。
  华庭。余子式彻底愣在了原地。
  片刻后,庭院中桂花树下,华庭拉了下那孩子的手让他安分乖巧些,随即招呼余子式两人坐下。余子式却是看着华庭手中牵着的那孩子。
  华庭看见他的视线,轻轻一笑道:“这是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
  “嗯。”华庭低身轻轻摸了下那孩子的头发,转身看向余子式与胡亥,“长思,李长思,我的儿子。”
  李长思。余子式望着那孩子脑海中一瞬间浮现出一人的身影,京师纨绔,桀骜忠烈。他抬眸看向华庭,华庭替那孩子整理了一下衣襟,“好了,去和他们一起玩吧,待会儿记得回来吃饭。”
  那孩子一下子笑开了,回头看向门外,一群小孩将头搭在柴门隔栏上,一排小总角。华庭看着他跑远,跟着一群兴高采烈的小孩一起钻到了田野熟麦子中,瞬间就没影了。
  华庭这才起身看向余子式,而后又看了眼胡亥,最后淡淡道:“是李由的儿子,可惜当年我自己知道的晚,没来得及告诉他,他便战死了。”说完这一句,她眼底倒是也没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她坐在那儿,荆钗布衣,眉目温柔地望着李长思跑远的方向,不远处孩童欢笑声隐隐传来,华庭低声道:“他长得像我,心气脾性倒是随了他父亲,喜欢闹腾,不过我想想小孩大抵都这样,我小时候也爱闹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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