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一笑对自己眼力极有自信,但也不好扯开对方衣服看个清楚。方才所见令他有些在意,不过他自认对徒弟知根知底,所以……是他想岔了吧。
也只能是他想岔。
又见徒弟望过来,眼中是纯然不解,更将方才疑虑放下,暗道自己疑神疑鬼。他想,以逐水性情,怎可能亲近别人,况且在这荒郊野外,也没有别人。
实则江逐水心里慌得很,想着若师父深究下去,自己到底是否该如实答话。细想这事上错的不是他,若要坦言,师父怕是也尴尬,还是不说为好。
他拉着缰绳,与师父一同走着,因藏了事,对周边诸事都不太注意,却听身边的师父“咦”了一声,驻了足。
何一笑面上颇见意外之色,江逐水随他视线看去,这一看,若非醒悟及时,也要忍不住出声。
此时恰经过江逐水取水的溪流,日光下,水上冰层透亮,隐有金辉跃动,昨夜见过的少女坐在对岸水畔,蜷进另一人怀中,粉颈低垂,姿态柔顺,却有一种木雕泥塑的呆涩。
舒臂揽她的是个男子,在江逐水看去时,刚好侧过脸,不得见真容,想来便是之前喊“阿萝”的那位。其人腰间系鸟衔花玉环绶,手里握了柄黑檀扇,手背白如羊脂,十指修美,乃是江逐水平生所见最为精致的一双手。
只是他看过之后,不明白师父那声“咦”的由来。
正要发问,何一笑冷哼一声,回过头:“看够了没?”
江逐水收回目光:“师父?”
何一笑显然并不高兴,但未多言。
江逐水心中一动,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师父从不是个愿意委屈自己的人,若是不喜欢一人,怕会直言相告,从未有过隐忍之类的情绪,也没有需要隐忍的自觉。
“您认得他们?”
何一笑冷然道:“不认得。”
“那……”江逐水不明白师父为何是这副表现。
何一笑道:“那人长相令我想起一位故人,”又道,“一位不甚想见的故人。”
听他意思,应当只是容貌相似,而非本尊,但既说是故人,江逐水猜测大概是自己出生前的事。
“师父的故人是?”他问。
何一笑目光落在他脸上,不知想起什么,道:“徒儿好奇?”
江逐水的确好奇,忍不住又扭头望向那两人,想找见点线索。
何一笑拂袖,竟没等他,自个儿一人走在了前头:“看什么!还不随我走!”
******
现今武道昌盛,再无皇权,二十一山共分天下。三山处于北境,背靠无尽海,前有十万大山做屏障,与中原完全割裂,算得一方乐土。
二十多年前,涿光与姑射为天泉池水,联手逼迫狱法山,彻底撕破脸,酿成一场浩劫。若非中原与北境少往来,那时苟延残息的三山怕要一道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狱法山周边群山连绵,大小峰头无数,主峰千丈有余,高处不胜寒,峰顶即是天泉,虽有积雪,却不曾结过冰,乃是一桩异景。这水对武道修行大有裨益,更传闻天泉里藏了隐秘,若能窥破,便能超凡入圣,因此才招来涿光觊觎。
江逐水几年前正式接手山中事务,毕竟是武道盛世,平常事少,外头又有周乐圣帮扶,并不忙碌。
何一笑在接近峰顶的地方结庐而居,便于看护天泉池水与养伤,极少下来,而江逐水身为嫡传大弟子,身份又有特殊,在半山腰处有一住所。并不如何精致奢靡,只有练功的静室,见客的厅堂,还有卧房与书房。
外间是株千年古柏,高大宽阔,树下有个舞剑少年,青衣短打,还未束发。
他年纪小,相貌清秀,招式却老道,眼神也并无浮躁,掌中有厚茧,比许多成年人更沉静。手里虽只是一截松脆的木枝,也舞得虎虎生风。
与旁人相比,他极幸运,虽是孤儿,五岁就因根骨出众入了山,七岁被江逐水挑中,做了随侍的童子,闲时帮江逐水打理内务,因为人聪敏,平日里办事极爽利,很得看重。除此之外,偶尔还能得些武学上的传授。他原本无名无姓,江逐水想过后,让他随何一笑姓了何,又因他心思灵活,取名心笙。
以心笙年纪,本应吃住在狱法山自家的学宫内,但他一年前学而有成,为了平日方便,便与江逐水住一块儿。
去年江逐水赠过他一柄宝剑,但施展开来恐要毁坏草木,动静也大,平时虽收在身边,习剑却以木枝代替,以免惊扰对方。
江逐水师徒离山的消息少有人知,他这贴身之人却是知道的,即便如此,也只如往常般拿树枝走剑路,外表看不出异处。
这几日积雪甚深,他轻身功夫尚未学深,于雪上腾转挪移总有不便,更比往日吃力三分。如此将剑招习练了十来遍,便气喘吁吁停了下来。
江逐水在离山前,教了他一式问道于盲,算得狱法山中的高深剑路,说是待回山后检查进度。此时他将剑法练熟了,人却没见回来,难免起了忧心。
树枝承不得力,他方收势,已自中间开裂,只得将之弃了。
“不错,是努力了。”身后忽有人道。
心笙对这声音再熟不过,惊喜转头,果见那人站在树下,冲他微微一笑。
他整理了仪容,才跑上前道:“您回来啦。”
江逐水未做虚言,问:“周师弟在山外吗?”
心笙忙道:“周师叔昨日方回来。”
江逐水淡下笑容:“唤他来见我。”
他与何一笑回山之后没急着露面,先避人耳目换了干净衣衫。换衣之时,山主信物落出来,他才想到还有这么桩事。
本想将信物还给师父,何一笑却道:“既给了你,便是你的了。”
这是彻底放权的意思,江逐水从小便知自己将来会做山主,倒不意外,只没想到这日来得有些早。
“师父伤势不是有好转吗?”
与江逐水不同,何一笑仅一间屋子,陈设也简单,正靠坐在竹榻上。见徒弟神色端谨,半真半假与之调笑:“难道做了山主,徒儿便不听为师的话了?”
江逐水恍然。也是,师父的话他总会听从的,山主的名头也只是个名头。
对于心笙,他虽只收做了童子,实际是当徒弟养的,只因自己年轻,不好太早收徒,才如此折中。
至于周师弟,自然是何一笑的二弟子周乐圣。其人常年在山外,此次回山只可能是为了三师弟的事。
他吩咐之后,便去厅堂等着。
不多时有人进来:“师兄!”
江逐水用的是软红绡,剑法是当年江卧梦所创的美人折。何一笑除了待江逐水亲力亲为外,远不是个负责的师父,这位师弟实则是江逐水教授出来的,学的也是美人折剑法。
周乐圣五官只算端正,若低眉垂目,可算温文尔雅,一抬眸,才发现这人有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眼。他资质虽好,却不是痴迷武道之人,常离山处理事务,像极江逐水那位不曾谋面的父亲江卧梦,都是交游广阔,风流倜傥的人物。
这一回相见,他脚步迅疾,显是心有挂念,江逐水摇头笑道:“急什么。”
“不急,我不急。”周乐圣随口应道,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诸多家什中,最醒目的是一座剑架。
江逐水用的是软剑,除了偶尔持一柄麈尾外,别无它物,架上常是空的,此时却多了柄装饰华美的长剑。
周乐圣一见这剑,笑容便没了,眼也不错瞧了许久,方叹道:“三师弟……唉,三师弟。”
便如他是江逐水教出来的,三师弟却是周乐圣带起来的,感情深厚,非常人可及。
江逐水知他心中不好受,宽慰道:“我没能把三师弟带回来,等会儿你将剑带回去,留点念想。”
周乐圣心中一痛,惨笑道:“师兄你好狠的心呐,不担心我睹物伤情吗?”
这一想江逐水也觉得不妥:“那便算了,留在我这儿好了。”
周乐圣这时却不同意了:“不,我带回去。”
江逐水在人情上不如师弟看得透彻,对这番反复有些不明,但也知机地没有问下去。
周乐圣闭上眼,待其中涩意散去,方才睁开,只是不敢再看那剑:“沧临那边如何?”
江逐水见他面上隐有杀机,但行止得体,并未失控,放下悬着的心,道:“该死的都死了,至于涿光,往后还有机会。”
周乐圣笑声哑哑:“什么叫该死的都死了?该死之人如何杀得完,这回是三师弟,下回又是哪个?”
听他这么一说,江逐水也感伤:“同门七人,去二存五。下头师弟妹们还小,往后几年只得你我暂撑过去了。”
周乐圣本要拍拍师兄肩膀,记起对方习惯,忙又收手:“外头有我在,师兄不必操心。”
江逐水苦笑,自己在山中能遇见什么,正因为是师弟在外奔走,才惹得他操心啊。
周乐圣见他不说话,转念也明白了他在想什么,故意岔开话:“差点忘了桩事,此回我给师兄备了礼。”
他常带回些零碎玩意儿,江逐水收了不少,见他故意做出讨好模样,承了他好意。
“这回又是什么?”
周乐圣道:“师兄把眼闭上。”
江逐水暗道师弟玩性大,却将眼闭了。
周乐圣见他听话,忍不住笑了:“若我向师兄出手,师兄可怎么办?”
江逐水好奇师弟怎会突然来这么一句,却听对方道:“师兄太相信我了。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待一个人好,若哪日有人故意讨好师兄,你可得小心了,”顿了顿又道,“那人不是爱你,便是对你心有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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