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孤儒低声道:“岛上本已不适合居住,我们带着他一起到陆上去,为他娶妻生子,等他有了后人再……也不迟,你觉得如何?”
宋钢不知是年老以后对小辈心软,还是被彭孤儒刚才的一番言辞打动,不置可否,回过头用征询的目光凝视萧玖,眼中隐隐有恳求之色。
蒋苇是上官伍生母,不可能力主处死他,但萧玖身居掌剑之位,如果以自己也是上官判血脉为由坚持处死他,他人却难以提出异议。
然而萧玖没有看宋钢,她一边手肘撑在桌面,单手支额,似是在闭目养神。
宋钢松了一口气。
彭孤儒一番言语不过说来冠冕堂皇而已,此刻都不杀,再过几年上官伍有了儿子,自然也会为了他的妻儿而饶他性命,宋钢又如何不知?可这几个月前还力主杀死上官肆偿命的老人,居然也在上官氏香火即将断绝时心软了。曾号称“死且不惧,何惧断子绝孙”的天罚派,三十年后,终究还是变成了凡夫俗子。
上官伍闭着眼睛,一点表情也没有,一点得意也没露出来。他杀死上官肆,真的只是为了栽赃嫁祸?他是不是早就想过,只有杀死上官判所有其他的儿子,才能让宋钢这样的人也不忍下手?
季舒流看了他一会,忽然道:“大家都明白,上官四公子秉性轻狂,如果必需选一个留下来,最好选五公子。大家也都明白,如果五公子杀人事发,彭掌书重视老掌门血脉,可能选择网开一面,宋掌刑重视天罚派门规,多半选择痛下杀手。”
彭孤儒审视着季舒流:“季小公子,你可是路见不平,觉得天罚派包庇老掌门之子不妥?”
“并非如此。”季舒流道,“我前日有幸读了岛上事务的记录,亲眼看到岛上从混乱中建起一整套规则,心中对上官前辈和彭前辈都深感佩服。只不过,洗心岛的经营,凝聚了彭掌书三十余年的心血,对彭掌书而言,在五公子不曾事发之时,如果压下他的罪行,让岛民在五公子治下继续平静地生活下去,岂不是更好。”
外面的天已经亮了,红色的日光透过窗纸照进彭孤儒的眼睛里。
他脸上缺失的血色,好像被日光填满了。
季舒流不慌不忙地补充:“我又看了此案的记录,宋掌刑行程并无问题,但彭掌书自称也是从北边来,半路和宋掌刑相聚,恐怕不合常理。你们中午才赶到平安寺,彭掌书上午的时候,为何却出现在南边的桃花镇,打探上官四公子的行踪?”
秦颂风原本坐在季舒流背后,左腿在地上一蹬,便闪到了门口处:“你们说的那个‘路人’没有按照上官三公子临终的嘱托向萧姑娘传信,是因为他逃出去不久,就被彭掌书追上,一刀捅进腹部灭口了吧!”
秦颂风是一个怎样的高手,彭孤儒自然看得出来。
他迅速后退,一个侧翻撞出窗外。秦颂风和孙呈秀一同追了出去,季舒流因为背上有伤,留在原地未动。
上官伍一脸震惊地看着彭孤儒离开的方向——他根本不知道彭孤儒为包庇他杀了人。如果他知道,那他也就根本不必暗算萧玖了。
世事,竟然能荒诞到这样的程度。
<二>
蒋苇站起身问宋钢:“宋先生,事已至此,你准备如何?”
宋钢的声音苍老发颤:“死的人,已经太多了……我累了,什么也不想做。”说完他就疲惫地伏倒在几案上。
上官伍依然跪着,脸上的泪痕还没干。蒋苇静静地走到她仅剩的儿子面前,跪坐于地,惨然道:“你三哥死前,有什么遗言吗?”
上官伍用悲伤的语气道:“他没来得及说出来。”
“他恨你吗?”
上官伍没有回答。
“无论如何,我在这世上只剩下你一个儿子了。”蒋苇跪直身体,伸出左手,缓缓搂住了上官伍的后肩,“我十月怀胎将你们二人生出来,小时候,你和你三哥一左一右在我膝前环绕,缠着我玩闹,彼时情景,历历在目。”
上官伍叹息一般道:“娘。”
“嗯。”
萧玖悄悄闭上了眼睛。她不是不忍看上官伍,她不忍看的,是蒋苇。
蒋苇不曾习武,但上官伍手脚上的镣铐束缚了他的武功,蒋苇的手却稳若磐石,一把锋利的匕首从上官伍肋骨的间隙刺入,准确地刺进心脏。
“你!”血被刀刃封住,尚未流出,所以上官伍没有立时死去,他保持了一辈子的温文风度荡然无存,狂怒道,“你好毒的心肠!”
蒋苇站直了身体,退后三步,避开他的眼神,平静道:“你杀死两个亲生兄长,还险些杀死亲生妹妹,你好毒的心肠。”
上官伍已经歪倒在地,不甘心的眼睛死死盯着蒋苇:“你这毒妇,我问心无愧,我为的是岛上的大局!”
蒋苇道:“从古到今,多少真的‘大局’三年五载就荡然无存,但从古到今,杀人都得偿命。”
上官伍忽然哀叫一声,匕首不慎在胸腔内滑动,大片的血渗出来,他的人也痛得在地上抽动。蒋苇咬紧牙关,缓缓道:“我替你拔-出-来,痛苦就会中止。”
她弯下腰,就要低头拔出上官伍胸前匕首,可是屋子的窗户突然又碎了一扇,一个蒙面黑衣人抱起上官伍退到另一边,颤声道:“你撑住,别害怕,我试试能不能救你。”
上官伍目光涣散茫然:“你是谁?”
蒙面黑衣人合中身材,腰悬长剑,便是那天偷偷潜入萧玖卧室的上官判。他一边在上官伍胸膛许多穴位上轻点,一边哑声道:“我是……”
他嗫嚅了很久说不出来,然后他就不必再说了。蒋苇的手太准,上官伍已经在他怀中死去,死去的上官伍闭着眼睛,脸上尚存一丝求生的渴望。
上官判垂头看着多年不见的儿子僵死的脸,突然长声哀嚎,良久,他抬起血红的眼睛看向蒋苇。
萧玖站起身,左手按住肋下伤口,右手毫不犹豫地拔出剑指向他。
上官判立刻轻声道:“阿玖,是我,你快坐下,小心崩裂伤口,别害怕,我不会伤害她,我谁也不会伤害,只是你们……你们为何不能留他一条性命呢?即使他死了,阿叁也活不过来了。他只有活着,才能追悔犯下的过失。”
萧玖盯着他,眼中喷薄欲出的情感渐渐冷却,忽然嘲讽地笑了出来。
上官判平伸双手,示意他绝不会猝然拔剑,然后才问萧玖:“我刚才就在外面旁听,你带来的几个朋友,难道连孤儒也要杀死?”
萧玖道:“我有伤在身不能动手,只好请他们出手。”
上官判痛苦道:“他做错了事,但他是你彭叔,是小时候抱过你的彭叔,你怎么忍心?你去请他们放过孤儒好不好?”
萧玖道:“不好。”
上官判血红的双眼溢出泪水:“我可以让孤儒付出代价,但是他毕竟看着你长大。人犯了错不能改吗,洗心岛上这些海风寨悍匪都已经改过自新了,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个追悔的机会?”
萧玖仿佛有很多话想说,却又憋回去,只是道:“自然有为什么,我没必要和你解释。你做的这一切,又何曾向我解释?”
上官判长叹一声,掉头冲出门外。
季舒流皱着眉也追了出去。
直到他们去得远了,两行泪水才从蒋苇眼中缓缓地落下来,她跪在上官伍身边,轻轻抚摸死去的小儿子的脸,身体已经哭得哆嗦个不停,手却依然稳定。
她心中一定非常痛苦,但她,似乎并没有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还剩三章左右,明天晚上更一次,后天上午更一次,后天晚上再更一次就完结!
条件是俺没估计错章节0.0
☆、不恕
<一>
彭孤儒孤独的身影在后山穿行,他才四十多岁,一生中体力的巅峰尚未过去,何况他对洗心岛的地形比任何人都熟悉,秦颂风这般江湖未逢敌手的轻功,也难以追上他。
他一边奔逃,一边吹起凄厉的哨响,脚步所向却并非他一直居住的“王宫”,只在后山穿行。他绕过无数黑黢黢的地裂,最终进入一片荒凉的坟地。
坟有数十座,全是老坟,格外粗陋,木制的墓碑经历了风侵、雨蚀、虫蛀,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却无人修整。
秦颂风前日查探地形时已经得知,这里埋着当年天罚派刚刚登岛时击杀的海风寨悍匪。
九个黑衣黑巾的天罚派弟子已经肃立于墓碑间,三三成阵,九人更成大阵,每个人都是双目炯炯,肌肉从四肢武装到脖颈和脸上,依稀便是当年天罚派弟子的模样。
却已经不再有天罚派弟子那种凛然的正气。他们要维护的不是正义,而是彭孤儒,是洗心律,是洗心岛上一套独有的规则。
维护正义者,最终为正义而自相残杀,维护规则者,最终为规则而残杀无辜。天罚派的路,为何总是走偏,难道因为他们做什么都太认真狂热了吗?
秦颂风示意身边的孙呈秀暂停,平视着站在远处阵眼上的彭孤儒道:“彭前辈,你不解释几句吗?”
彭孤儒微微叹息一声,蓄势待发的姿势却丝毫没有放松:“看见你们的眼神,我就知道,你们的来意就是替那个过路人复仇,根本不是为了帮阿玖清理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