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权欲深重,昏聩无能,只要想到我,就会记起前半生成了一场笑话,坚持要和我离异,让我回去找你冯姨和蒋姨,别再打扰她。我既不甘心,也不好意思对别人说出真相,所以假称她的病还没治好,让跟来的兄弟们先回去报个信,自己留在她身边劝说。我忙着劝她,什么都顾不上了,直到两年后,她为摆脱我嫁给别人,我偷偷潜回岛上,才得知兄弟们出了海难无一逃生,你又在永平府出了大事。”
萧玖问:“那你为什么既不主持大局,也不去找我?”
“……我当然去找过你。但是你已经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眼睛里全是杀气,动辄对外人冷嘲热讽。我既害怕你得知你母亲离开的真相更加愤世嫉俗,也害怕你怨恨我耽搁了那么久不来救你,所以没敢现身。
“从你那里回来,我又去英雄镇打探有没有漏网的苏门之人,没打听到,却发现不屈帮帮主鲁逢春竟然便是当年雇凶重伤鹰眼老柳,被我打断一条腿的那个孩子。他在镇上和一个为非作歹的帮派为敌,济困扶危,很有侠名。我以前一直以为他纵然受了教训,也只是不敢为恶,万万没想到他竟能长成一个这样的人。如果在多年以前,我说不定以为都是我打断他一条腿的功劳,那时候我却大彻大悟,明白我一开始就做错了。
“鲁逢春九岁断腿,却长成一方豪侠,小清九岁丧父,终究让天罚派自食恶果,这是不是巧合,而是上天要借鲁逢春的事,审判我自以为代天行罚的罪孽。鲁逢春身边还带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孩子的母亲已经死了,他对那孩子比我对几个儿子耐心得多。我越是看他,越是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再回岛主持大局。”
萧玖苦笑道:“然后你就变成了魏尚。”
上官判闭上眼睛:“是。几年之后我还回去找过鲁逢春,因为我忽然想到一个思路,可以改进他的枪法,当时我不但不敢说自己是上官判,连魏尚的名字都无颜留下,只能蒙面去找他。
“我本来想的是,等我多救一些人,自己觉得罪孽不那么深重了,就去找你说清楚,可是越拖到后来,越不敢再找你。我也没想到,岛上竟然走到了这一步。一开始不是这样,那时候孤儒和老宋联手治岛,让你三个哥哥轮流管事,看上去比我在的时候有条理得多,你三个哥哥都努力表现,生怕被比下去。
“……其实就算我回来了,也没什么用。你三个哥哥之间的矛盾,我还没走的时候已经有了征兆,我当初不但化解不开,而且每次试着化解,都导致他们积怨更深。你娘说得对,我就是昏聩无能。”
萧玖轻轻按住肋下伤口:“那我母亲现在在哪里?”
“她嫁给了许州一个走过江湖的商人,又生了两个儿子,现在过得很好。我辗转托人问过几次,她不想看见我,却又后悔连累了你,也无颜再见你。”
萧玖不说话了。她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其他的都是自欺欺人,谁都看得出来,上官判所做的一切,全都只是逃避。他已经失去了承担一切的勇气。
<三>
“我做天罚派的掌门,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上官判在回去的船上说。
十几年身为“魏尚”的人生,好像真的把那个杀伐决断的“判官上官判”洗得无影无踪,也把洗心岛上的洗心王洗得无影无踪,他坐在那里,头发好好长在脑袋上,依然给人一种大慈大悲的感觉,不愧是颇有名气的西北佛侠。
宋钢手下那个卧病在床、耳聋眼花的老人半卧在船舱内简陋的床上,咳嗽着道:“是我们的错,老掌门早就说你天性软弱,随波逐流,当不成这个掌门。可当年老掌门、老掌书和小杜——就是老掌门苦心培养的继任者——同时遇害,除了你,再也找不出一个能让所有人服气的掌门了。何况,当初本门资历老的这些家伙,包括我,实在舍不得你在剑法上的天赋,都觉得天罚派处在存亡关头,需要出一个你这样的高手。”
宋钢闻言,也长长叹了口气。
萧玖看着上官判道:“祖父觉得你天性软弱,我母亲也曾说你天性软弱,可是你当年四处杀人的时候,好像一点都不软弱。”
上官判沉默了一会:“软弱的意思,不是仁慈,而是是没有定性。我年幼的时候,你爷爷和同门的其他长辈都觉得我性格有问题,想尽办法要改变我的本性,每当我心慈手软的时候,就痛骂重责,所以我刚当上掌门的时候,的确觉得一切宽恕退让不过是自己本性懦弱导致的错误,需要克服……那时候我太年轻,只有十七岁。”
血气方刚的少年通常没什么头脑,何况最初,一直担心他个性软弱的那些长辈还曾因为他终于开始“杀伐决断”而欢欣鼓舞。
鲜逢敌手、名震江湖的剑法,靠身先士卒积累起的巨大威望,配合懵懂无知却自以为是的愚钝,终于把本已十分偏激的天罚派带上一条更加危险的路,酿成大祸。可怕的从来都不是彻头彻尾的无能,而是卓越的才华加上致命的破绽。
他明明可以做一个最好的剑客,却最终成了一个很坏的掌门。
上官判懊悔地闭上眼睛:“我第一次意识到以前的做法大错特错,不是看见鲁逢春的时候,也不是小清复仇的时候……在那很久以前,我就开始梦见我杀过的一些人痛哭流涕的脸。”
萧玖道:“那你为何不试图弥补一二?”
“杀人不眨眼的名号都是早年闯下的,二十五岁以后,我的杀性已经没那么重,反而是一路跟着我的兄弟们独自出手的时候更加不留情面,我想阻拦也阻拦不住。我思前想后,觉得天罚派的问题,可能在武功上,就因为天罚派武功有违天和,太过偏激,才影响了同门的心性。所以我苦思出一套新的剑法,想要教给每一个同门,让他们修身养性,平心静气,能够平平安安活到老。”
“那仇凤清知道吗?”
上官判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良久方道:“我没对别人说过……因为我自己也觉得这一招异想天开,太过可笑。”
如果已经对天罚派生出感情的仇凤清得知此事,即使依然决定复仇,是否愿意换个不那样酷烈的手段?
可已经发生过的事,无论是三十年前,还是三个时辰前,都再也无法改变。
<四>
直到大船换成小舟,众人登上陆地,上官判终于对蒋苇说:“我现在居无定所,以后准备找个安静的小镇,买套不起眼的院子住下,你回去之后,暂时跟着阿玖吧。”
几日以来,蒋苇整个人都苍老了不少,一双漆黑的眼睛黯淡无光,然而她的衣着依然整洁,脊背依然挺直,一眼望去,精气神尚在。
蒋苇对他施了一礼:“感谢上官掌门在岛上的照拂之恩,但我在岛上的积蓄,应该可以带走吧?回去以后,我打算自己购置一两个店面维持生计,然后还用以前的身份,联系我外祖父以前的弟子。有时候女人死了,被男人查验,家属总是不悦,我可以还像小时候一样,去帮个小忙。”
上官判屡次想插话,但听到最后反而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个他以前不曾看在眼里的女子,也并不希望依附于他。
蒋苇平淡地道:“洗心岛上的事,便当是一场梦吧。我会跟别人说,我只是被人贩子卖到穷乡僻壤了,如今年岁渐长,看管日松,才得以逃出来。”
然后她释然地笑了,也许这是上官叁死后,她发出的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她失去了两个儿子,但如今她又有了自由,可以回去做一件她从十几岁开始就一直想做、外人都嫌弃的辛苦事。
这岂非正如上官判即使变成魏尚,也离不开江湖。
☆、钢铁
<一>
英雄镇还是那个英雄镇。
英雄镇最繁华的街道上,一家怪模怪样的酒楼新近开张,门面楼分两层,刷上了崭新的绿漆,门口挂着绿色的灯笼,连地上的鞭炮碎末也是绿纸。第一层对外一侧的窗户全部支起来,露出窗前木几上摆放的一些盆栽,并未开花,只有绿油油的叶子。门口高挂的牌匾四四方方,上面只写了一个“闻”字。
季舒流站在酒楼侧面将之仔细打量一番,忽然把秦颂风按到旁边的墙上,在他耳边小声道:“除了闻姑娘自己的积蓄,你也补贴了不少吧。说,你到底送了她多少钱?”
他背后伤还没好,走路时上半身都很僵硬,所以虽然用力轻微,秦颂风只好乖乖任他按着,笑道:“不多,也就是你三年的束脩。”
季舒流瞥见四下无人,弹了一下秦颂风的脸,“信不信我吃个醋给你瞧瞧?”
秦颂风道:“行,今天我请客,叫小二上一壶醋给随便你吃。”
二人携手走进店内。迎来的小二是个年过五旬的大娘,她热情地笑着问:“一楼二楼?”
季舒流道:“多谢大姐,我们不急,先在楼下转转如何?”
“俊后生们,第一次来吧!”大娘甚是得意,“随便走走,咱们闻家楼风景没的说!”
季舒流从大厅穿过,走到后院。狭窄的后院里,西边是杂物间,东边是厨房,厨房内锅碗擦得亮堂堂,两个健壮的中年女子在忙着下厨,换回普通少女装束的小杏和小莲忙着打杂,还有个衣衫翠绿、身材窈窕的女子侧坐在外头的石凳上剥豌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