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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啸绝岛 (大醉大睡)


  秦颂风问:“你怎么回事?”
  季舒流用冰凉的手指按着秦颂风的脖子把他的耳朵压到自己嘴边,哑声道:“鲁逢春说,他的枪法,十年前得过上官判的指点。……鲁逢春,就是当年那个向鹰眼老柳复仇的灭门案犯之子,他的右腿正是九岁时被上官判打断的。”
  每句话都是令人震惊的消息,秦颂风原地发呆半晌,才渐渐理清前因后果,看着季舒流问:“你怎么不去不屈帮换衣服,反而跑到这里?”
  季舒流发怔道:“不知道……我犯傻。”
  秦颂风瞪他一眼,见他虚弱得眼睛都有点睁不开,发作不得,只好叹了口气道:“我领你换个地方。”
  好在英雄镇常有江湖人物来来去去,客店甚是繁荣,秦颂风抱着季舒流出门,顾不得省钱,找了一家传说中最舒适的客店,住进一间上房,让伙计准备一大桶热水和稀粥、姜汤。
  稀粥最先端来,热水却还没烧好。季舒流靠在屋里的躺椅上,左手垫着手巾捧着粥,右手用勺子舀起米汤,一边吹一边小口地喝,刚才白得发青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一丝红润。秦颂风皱眉看着他,他便隔着热粥腾起的白雾眨眨眼睛,一副无辜模样。
  秦颂风很想骂他两句,但想起潘子云尸身的惨状,心里一痛,顿觉骂不出口,走过去按着他的肩膀道:“你知不知道,你身体底子比我们都好很多。”
  季舒流低下头,小声道:“知道。”
  习武自然可以强身健体,但想要混迹江湖、在刀锋上讨生活,却意味着无数辛苦锤炼,总难免留些暗伤隐患。季舒流则不同,从他开始习武那天起,向来至少两名长辈一起看着他,严防摔着磕着,连对练的时候都没人敢下重手,而且全凭兴趣而练,真正做到了循序渐进。所以他看上去虽然不算强壮威猛,实际比大多数从少年起就旧伤缠身的人健康得多。
  但身体再好也经不住他这样找死。
  养大一个季舒流要付出的心血,恐怕是养大其他孩子的十倍百倍,虽然花的不是秦颂风的心血,他也难免有点心疼,不轻不重地踹了一下躺椅的腿:“底子好是活命的本钱,不是给你瞎折腾用的。”
  季舒流轻轻闭上眼睛:“我明白,我……只是心情不好,忘了衣服上有水。”
  伙计在外面叫了声门,抬着烧好的热水进来。秦颂风低声道谢,待他们走后,把水桶拖到躺椅边,扒开季舒流胡乱穿着的一堆衣服,正要擦洗,就看见了他后肩一条长而深的伤口,正是他身在水下时,被疯子用匕首划出来的。
  秦颂风脸色微变,好不容易憋住的怒气终于发作,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桌面上:“伤口这么深,回来还不赶紧换衣服,就泡着?你不想活了!”
  季舒流被震得一缩脖子,有点害怕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秦颂风匆匆用浸了热水的手巾擦遍他身上完好的地方,边擦边道:“你知不知道那个黑水湖夏天的时候直往外冒臭气,我当时去附近打探消息,还看见水里漂着死猫死狗死耗子,涨得像个球似的。你也不嫌恶心。”
  季舒流果然露出恶心的表情,但他身体回暖之后,伤口疼得越来越厉害,皱着眉瘫在躺椅上说不出话。
  秦颂风丢下他出门,向人要来一撮盐,洗净了手,揉进伤口里驱毒。
  季舒流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忍不住低哼出声。
  秦颂风用力按住他已经浮出冷汗的背:“别动!爱逞英雄就逞到底,别逞到一半装可怜。”
  季舒流不出声了,然而因为实在虚弱,一不小心就疼晕过去片刻。
  秦颂风赶紧停下来查看他的脸色,感觉还不算特别差。果然他很快就睁开眼睛,正好和秦颂风对视。
  秦颂风余怒未消,低声道:“活该。”
  季舒流忍无可忍地板起脸:“秦颂风,你不会说话就闭嘴。”
  从不发火的人发起火来最有威力,秦颂风吓得立刻垂下眼睛,不但不敢再和他对视,连大气都不敢出。
  伤口处理完以后,外面的天已经全黑。秦颂风把季舒流抱到床上,季舒流便盖着被侧躺在那里,呼吸渐渐变得平稳绵长,显然是睡着了。
  秦颂风也是两昼一夜没睡,而且同样没怎么吃东西,困倦渐渐袭来,但刚才季舒流的气似乎还没消,他不太敢上床,干脆喝了剩下的半碗冷粥,趴在桌上睡了一觉。
  <三>
  秦颂风做了一个梦。
  秦颂风的梦不像一般人那么丰富。心境平稳不做噩梦的时候,他十次做梦,至少八次都身处一个奇异的所在,与世隔绝、寸草不生,只有一望无际的平整地面。他在里面尽情地独自练剑,或者与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对招,有时候他熟悉的高手也会出现在那里与他对招,曲泽、方横都是常客,不过这几年最常出现的还是季舒流,季舒流一来,那里的天仿佛都会亮上几分。
  这一次却不是季舒流,这一次是潘子云。
  梦中的潘子云刀法比平时强了许多,仿佛已经将他苦练多年的“野路子”和武林中的正统路数融会贯通,进入了秦颂风一直期待他能进入的新境界。秦颂风与他对练的时候,必需分外小心,因为他已经成为一名真正的高手。
  他们似乎对打了很久,直到最后也没分出胜负,实际上也并不想分出胜负。
  当双方都已经使不出新的招式,他们自然而然地停了手。潘子云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出事的前一阵子,他脸上的笑容不再罕见,这个笑也和他平时的笑没什么两样。
  他笑着点头告辞,转身而去。
  秦颂风留在原地,持剑望着他因为无物遮挡,许久也不曾消失的背影,心里记得他已经死了。秦颂风默默地想,潘子云的魂魄是否当真跑进他的梦里与他道别?
  不等他想通,忽然有一声大喝催着他醒了过来。
  秦颂风趴在桌子上睁开眼睛,看见季舒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也像是刚刚醒来,脸上因为发烧,泛着一抹并不健康的红。
  季舒流拖着疲倦的声音问:“你怎么不到床上睡?”
  秦颂风坐直了揉揉眼睛,慢慢想起睡着前的事,低下头老老实实地道:“对不起,我是不会说话。”
  季舒流把头扭向另一边,闷声道:“上床!你当我是那种吵了架就不准老婆上床睡觉的男人么。”
  秦颂风又说了声“对不起”,才脱掉外衣,把季舒流托起来往床里挪了挪,仰头躺在外侧。
  季舒流把被子分给他一半,拉过他一只手臂垫在眼睛下面,突然痛哭出声。

  ☆、排行第九

  <一>
  秦颂风没有说多余的话,一动不动地看着季舒流哭。
  他觉得季舒流这样想哭就可以哭真的很好,不像他自己,出道太早见惯了生死,明明目睹潘子云的死状心中也很悲伤,却很难哭出来。
  季舒流哭得累了,终于缓缓止住,慢慢偏过头来,用还挂着泪水的眼睛看着秦颂风:“刚才我梦见潘子云了。”
  秦颂风微一点头。
  季舒流轻轻握住他的手背,手指执着地一个个伸进指缝,与秦颂风的手牢牢扣在一起:“我梦见他在一间屋子里,旁边坐着一个满脸病容的姑娘。他忽然脱掉衣服,露出满身的血,那个姑娘拿出一条湿手巾,把血一点一点给擦干净了,只留下伤口,伤口里露出的肉都是发白的,没有再流血……不是活人的样子。但是他们两个人互相对视着,都在笑,笑得很安宁。潘子云忽然转过头,冲我也笑了一下。然后我就醒了。”
  秦颂风眼中有些酸涩,闭上眼睛道:“我也梦见他冲我笑了一下。”
  季舒流的手指一紧:“你还梦见什么了?”
  “梦见他跟我练了一会剑。”
  季舒流盯着窗格间隐约透进来的月色,犹豫数次,终于说出口:“人死之后是否真有另一个世界,潘子云和奚姑娘是否真能相聚?”
  秦颂风没死过,不知道,所以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季舒流自己道:“现在我还没资格这样安慰自己,至少要等他的仇报了以后。你陪我报仇吧?”
  秦颂风道:“仇当然要报。怎么变成陪你了,他也是我的朋友。”
  可是季舒流一直没说话,秦颂风低头一看,只见他又沉沉睡了过去。
  <二>
  英雄镇的善男信女十分罕见。所以英雄镇唯一的寺庙平安寺香火冷淡,只剩下两个耳聋眼花混日子过活的老和尚。
  季舒流只休息了一夜,烧还没退,却固执地跟着鲁逢春一起来到寺中。他固执起来,秦颂风也管不住。
  口齿比较清晰的那个老和尚左看看满脸怒色好像要把人一口吞下去的鲁逢春,右看看面沉如水毫无表情的秦颂风,再看看脸色苍白眼含杀气的季舒流,好像感觉三个都不是善茬,战战兢兢地道:“那天是有四个外来的人投宿。”
  “啥样的人?”鲁逢春很不耐烦。
  老和尚道:“都是三十来岁,一个像贵人,三个像贵人的随从。”
  “贵人长啥样,随从长啥样,穿啥衣服?”
  老和尚抓着他的秃头苦思冥想:“衣服……想不起来了,贵人长得,没什么特别,随从也没什么特别……”鲁逢春瞪眼一敲桌子,老和尚便缩缩脖子,“那个贵人,有点洁癖,自带着被褥、茶具,进屋以前叫三个随从给他擦了整整半个时辰,还嫌弃我们不洗澡,叫我们都不许靠近他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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