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励用力点头:“二叔早就说过,就算妹妹欺负我,我也不能欺负妹妹。就算季叔欺负二叔,二叔也不能欺负季叔。”
秦问噘嘴:“季叔才不会欺负二叔,季叔从来不欺负人,而且他最喜欢二叔。”
秦励道:“我没说季叔欺负二叔。”
秦问道:“你说了,还抵赖!”
两个孩子再度拌起嘴。季舒流懒得再管,果然他们吵着吵着又一起笑出声,自动重归于好,赖在季舒流屋里玩耍,一直玩到他们母亲的婢女来叫他们回去睡觉。
季舒流见他们要离开了,拉过秦励悄悄嘱咐:“以后能不打的架就别打,万一把你打坏了我心疼,听见没?”
秦励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
<三>
次日,众同门见季舒流一切如常,跟秦励秦问小兄妹玩得不亦乐乎,都收敛了那种诡异的神色,借着逗小孩的名义上前搭话。季舒流却怀念起昨天别人见他就躲,令他耳根清净的时光。
他的两个秀才小徒弟从县学请假连夜归来,准备按照外面的风俗给他送礼金;二人的母亲还准备设宴感谢。季舒流推辞半晌才推辞掉。这两家孩子都是失去父亲的独子,家里靠同门接济为生,季舒流怎么好意思收他们的钱。
打发走了学生,居然又有个相识的同门对秦颂风说,山下的县城里新出来一套戏很是有趣,二门主有空可以听听。
季舒流顿觉一个头变成两个大:“糟了,只要新出一场戏就绝对没好事。”
秦颂风失笑:“你这乌鸦嘴有时候准得很,既然你这么说了,咱俩就听听去。万一真出了坏事也好有个准备。”
季舒流随他下山,直到旁边无人,才狠狠捏了几下他的腰。
☆、洗罪
<一>
山下县城中搭起了简陋的戏台,果然有个行踪不定的戏班子来到此处,准备唱一出新戏。听围观者议论,戏中说的居然是一个季舒流和秦颂风都久闻其名的大人物,号称西北佛侠的魏尚。
此刻戏还没开场,一个尺素门兄弟正对一群对江湖事一无所知的县城居民讲解这位西北佛侠的来历,唾沫横飞,连二门主来了都没发现:“魏大侠不但不是和尚,也不信佛,口中甚至从来没念过一句佛号,为什么他叫西北佛侠呢?”这哥们一拍桌子,“为的是他就像一尊活的佛爷,以金刚手段,显菩萨心肠!”
对一群无知的人讲自己熟知的事,会给人极大的满足之感,这哥们显然乐在其中,平时也没见他多话,此刻口齿简直比说书的还便利:“话说这魏大侠,满脸都是烧伤留下的巨疤,面目全非,连年纪都看不出来,然而往那儿一站,那腰板,那气势,活脱脱叫人不敢直视。他自称满身罪孽之人,但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犯过什么罪,自从他开始行走江湖,就一直只救人、不伤人,那剑法,一招招全是守势。有道是守不如攻,魏大侠却不同,他单凭身法敏捷、牵引格挡,就能让敌人情不自禁地放下屠刀,痛哭流涕,跪地认罪……”
他说的大致上没什么错,细节却太夸张了些。秦颂风是个很厚道的人,生怕他见了自己尴尬,拖着季舒流跑到另一边的角落里,藏身在人群之内。
不久戏就开场了,喧哗的众人渐渐安静下去。
年过四旬的班主亲自上台,拍着胸脯道:“众位乡亲,俺年纪大了,皱纹多了,嗓子哑了,脊梁弯了,站在台上,不好看了,要问俺为啥要来演这出戏?因为这第一折千真万确,是俺亲身的见闻!
“话说当年,俺带着七旬老父四处演戏,虽有积蓄,十分微薄……啊呀,俺的老爹呀!”
白发苍苍的班主老父站在戏台上,手捧心口,夸张地缓缓栽倒。一个“郎中”走上戏台,望闻问切,诊起病来……
郎中说班主的老父得了怪病,开的药也是稀奇古怪,耗费极多,班主没过多久便几近倾家荡产。一日他在一个富贵人家唱戏,偶然发现人家压在箱底的一百两黄金,忍不住丢下戏班子,拿起金子便跑。
他平生第一回偷窃财物,神色慌张,这家的仆从一眼便看出不对,成群堵截。班主恼羞成怒,居然仗着练过一点武功,打伤那家仆从数人。就在此刻,满脸巨疤、高大威猛的西北佛侠从天而降,将班主打得落花流水跪地求饶。
班主哭诉老父的遭遇,本来只想让这家人不要报官,痛打他一顿了事,没想到魏大侠不但好言劝说那家人放班主一条生路,还好事做到底,亲自带着班主的父亲寻找良医医治。却原来虚惊一场,班主不过遇见一个贪财的江湖骗子佯装郎中,与当地一家药铺合谋,诱骗他买了许多根本不值钱的假药,到了良医那边,三两银子便治好了。
班主不由大怒,想要打死那江湖骗子泄愤,然而魏大侠苦口劝说,骗子最终被说得痛哭流涕,将所骗钱财尽数归还,指天发誓再不重犯,班主终于也消了气,没有一时冲动打死人命。
魏大侠不要任何报酬,潇洒地不告而别。
班主从未见过如此高风亮节之人,既是感激,又是羞惭,终于有一天,他路遇一位满面皱纹的白胡子老和尚,与他说起此事。老和尚告诉他,魏大侠一定是无生父母化身,前来救黎民子女于水火、洗净天下无知者罪孽的。
班主仔细回想,魏大侠劝解富翁时,带他母亲看病时,阻止他打死骗子时,全身果然隐隐约约闪烁着一层柔和的圣光。自此,班主皈依佛门,在家修行,决心自写新戏,教导天下百姓行善事、做好人。
至此第一折结束。
休息片刻,第二折开场。原来《洗罪愆》一折折彼此独立,后面的故事可比第一个离谱多了,那魏大侠满身圣光,十分有舍身投虎的大慈悲,鸡鸣狗盗的,强-奸妇女的,杀人越货的,乃至聚众造反的,只要见了他,全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至于不幸被他们杀掉之人的父母妻儿前来报仇,魏大侠往那儿一站一劝,自然也放下屠刀不造杀孽。
……岂有此理!
季舒流仔细观察,发现多数人不过来凑个热闹,真正认真看戏的,都是些手握佛珠的老太太,边看边口称佛号。那位同门骗二门主来看戏,原来是为了逗乐。
秦颂风果然乐了:“听说魏尚武功相当不错,要是有一天能遇见他,应该请他来听这出戏,看看他是什么表情。”
季舒流惊诧万分:“你越来越坏了——唉,真不好意思,总觉得是我把你教坏的。”
<二>
戏中一切宿怨都可化解,戏外的刻骨之仇,即使真凶归于黄土,逝者留下的亲人也非三言两语就能劝解开的。
宋老夫人坚持要去永平府亲自将柏直的遗骨安葬。
数日后,她被秦颂风领到装有柏直尸骸的上好木棺前,枯瘦多皱、长满褐色斑点的双手颤颤巍巍地放在棺盖上。她没有落泪,表情却比恸哭更加可怕。
那是一种死灰般的木然。
秦颂风问她,是就地下葬,还是设法由她带回家乡。宋老夫人僵硬的表情骤然破裂,颤抖着冷笑:“姓宋的都没有家,这个……这个不孝的东西,跟他那死鬼爷爷和不知所踪的爹一样,死在哪都是个孤魂野鬼罢了!”
秦颂风垂下头,不知该说什么。
宋老夫人抓着季舒流的胳膊,往后退几步,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直到此刻,她强撑起来的姿态风度才不见踪影,像一个庸俗无知的乡间老妇一样,拍着大腿痛哭失声:“我孙子都是我害的呀……老天爷怎么不把我也一起收走,我活着还有啥盼头?他这个惹祸上身的驴脾气,都是被我给拖累的。当初我们孤儿寡母,总遇上不怀好意的人,他越是恶狠狠地报复回去,我就越夸他……
“他小的时候,我也是痴心妄想,总盼着有一天他爹能回来,喜欢这个儿子。我把天罚派留下来的那些规矩全都叫他背下来,还让他到处去拜师学武功……我得多傻呀!天罚派当年那么厉害,都一个个不得善终,我还敢让我孙子学这些……”
萧玖不知何时出现在宋老夫人背后。她伸出手,似乎想拍宋老夫人的肩,但最终只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用异常轻柔却又坚定的声音道:“我有幸在宋先生遇害之前见过他几面。他不畏强-暴,不欺卑弱,绝不与世同流合污,纵然和所有人为敌,也不曾有半分违背心中的道义,甚至不肯口是心非。他用的虽然不是天罚派的剑法,心中却有天罚派侠士的风骨,令郎如果得知,也一定会为有这样一个儿子欣慰不已。你没有教错他,只是当初英雄镇的世道,容不下一个真英雄罢了。”
季秦二人都有些诧异。即使说起最不堪的一段遭遇时,萧玖脸上也总带着一股愤世嫉俗冷嘲热讽的意味,但此刻她看上去正气凛然,连用词都文绉绉的,几乎不再像她本人。
潘子云在陌生人面前有不善言辞的毛病,磕磕绊绊地道:“我妻子生前,也很感谢他。”
宋老夫人没注意潘子云的话,哆嗦着抓住萧玖的手问:“你见过他?他那时候,是什么模样,长得多高,脸上胡子重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