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正厅里的那些人在干嘛,春谨然靠着桌子腿,百无聊赖地想。大部分应该是喝茶看戏吧,多幸福,世上最快乐的事就是毫无负担地凑热闹。自己本来也行的,可惜,没选对路。后悔么?多少有一点吧。毕竟大好年华眼看就要急转直下了,弄得不好一命呜呼,弄得好了也得遁入空门,他的竹叶青女儿红黄酒汾酒桂花酿啊……此生无缘了,何其悲哉!
啪嗒。
一块小石子落到春谨然的脚边。
因为聂双的尸体一直放在房中,未免味道太难闻,所以窗户一直是开着通风的。显然,石子是被人从窗外丢进来的。
春谨然纳闷儿起身,慢慢走到窗边,刚想探头出去看,就听见头顶上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站着别动。”
春谨然很听话地目视前方一动不动,除了嘴:“我一直以为房顶上的地界归我。”
“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是找到新证据了。”
“没有。”
“……”
“话说,正厅众目睽睽,你就这么溜过来没问题?”
“正厅已经没人了。”
“人呢?”
“漫漫长夜,当然是回房睡觉。”
“谁说的,我漫漫长夜就从来不睡。”
“因此天道轮回,那些被你骚扰过的冤魂集体报仇来了。”
“裴少侠,我是采花不是杀……呸,不对,我连采花都不是,我是访友,天地良心,冰清玉洁!”
“你再叫一次我名字,或者姓,我就走。”
“行行行,知道你谨慎,”说话间春谨然一直望着天边的明月,不知是不是盯得太久了,那圆盘上竟好似渐渐映出了某人的脸,连眼角眉梢的讨人厌都活灵活现,“所以一贯谨慎的你冒着被发现的危险过来找我,肯定是有很重要……慢着,”春谨然的眼睛亮了,“你是不是有线索要给我!”
“完全没有。”只闻其声不见其面的男人几乎是不假思索。
春谨然黑线,声音难掩失落:“那你到底来干嘛。”
趴在房顶上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送你一程。”
“……为什么是你?”春谨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房上人似乎不太高兴:“那你希望是谁?”
春谨然垂下眼睛,原本就是压着的声音愈发变小,也愈发闷:“谁都行,就……别是朋友啊。”
裴宵衣条件反射就想回一句谁是你朋友,可此情此景,又觉得这话矫情,于是干脆省略,直接说重点:“逃跑不用朋友护送,难道还用仇人?你这思路太特别了。”
站在窗口的春谨然愣住:“逃跑?”
趴在屋顶的裴宵衣也愣住:“不然呢?”
春谨然:“我以为你是奉命来杀我……”
裴宵衣:“你是怎么以为出来的……”
春谨然:“你说要送我一程啊。”
裴宵衣:“就是送你一程啊。”
春谨然:“你下来,我们好好谈谈。”
第58章 夏侯山庄(十九)
裴宵衣当然没有下来,春谨然也只是那么一说。这种敏感时候,任何与他牵扯上关系的人都不会太好受,何况房顶上那人自己还有需要隐瞒的秘密,行事更要慎之又慎。
“说跑就跑,哪有那么容易啊,”春谨然几不可闻地叹息,“但还是要谢谢你。然后我也要向你道歉,我没想到你真的拿我当朋友了,还总在背后偷偷骂你腹诽你,虽然你这个人确实挺难相处,性格也古怪……算了不说了,总之从现在开始,咱俩就是兄弟!”
“你已经说得不少了……”裴宵衣有点后悔过来了。虽然面上看着淡然,但下定送春谨然一程的决心,在他这里其实算是破釜沉舟的。回头靳夫人问起来你刚才干嘛去了,他该怎么解释?护送途中被人撞见,他又要怎么撇清?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可他还是来了,就跟中邪了似的。结果人家还得一番挣扎之后才勉强接受,他究竟图啥啊!
“大裴。”
“……”呃,是幻觉吗,好像听见了某些诡异的东西。
“大裴。”下方窗口里的人又重复一遍,然后颇为满意,“以后我就这么叫你,显着亲。”
裴宵衣紧紧扒住房檐上的瓦片,陷入了是丢一片下去砸死对方还是干脆丢一把让对方灰飞烟灭的巨大挣扎。
“你以后就叫我谨然。”春少侠命名完别人,也没漏掉自己。
裴宵衣忍住胸膛中的鼓动,保持有风度的微笑:“为什么不是大春?”
春谨然:“不好听啊。”
裴宵衣:“那就小春。”
春谨然:“更难听,像你随从似的。”
裴宵衣:“小春子。”
春谨然:“就小春吧,挺好,真的。”
裴宵衣:“嗯,我也这么觉得,显着亲。”
春谨然:“……大裴。”
裴宵衣:“……干嘛,小春?”
春谨然:“我们的友谊会不会很短暂?”
裴宵衣:“一个半时辰以后,就有分晓了。”
春谨然:“我要是死了,咱俩的交情真就天长地久了。”
裴宵衣:“死不成呢。”
春谨然:“一天就得破裂八百回!”
患难里终于见了真情的二位少侠,在隔空互表心意后,总算开始谈正事——
“想好没,时间不等人,要跑就趁早,不然等会儿天一亮,就算夏侯正南想放你,那些看热闹的人也不会给你机会。”
“夏侯正南想放我?这怎么可能!我不光指认他儿子是凶手,还当众杠上他一点没给留面子。放我?把我挫骨扬灰还差不多。”
“算我求你,一点点,你就分一点点推断破案时的脑子在人情世故上,成吗?”
“……大裴,我不喜欢别人说我笨。”
“尤其那个人说得还没错的时候。”
“我恨你。”
春谨然忧伤地扁扁嘴,但同时,也明白了裴宵衣的意思。
他若是不走,破晓一到,凶手未知,他就是办案不力,夏侯正南当然可以处罚甚至说他就是凶手,然后杀人灭口。但这样的交代只能勉强撑过面子,玄妙派不会真的善罢甘休,众江湖客也心里明镜似的,他春谨然就是个替死鬼,大家当面不言,背地里却难免议论嘲讽;可他若是逃走,那就真成了畏罪潜逃,而且是在杀了聂双后又企图诬陷夏侯公子,简直罪上加罪,罪大恶极,夏侯正南要做的就是发布江湖追杀令,然后,或许就没有然后了。抓到他或者抓不到他,对于夏侯正南来讲是无所谓的,抓到了,皆大欢喜,抓不到,也已“尽心尽力”,苦一师太再说不出什么,江湖客们茶余饭后的议论焦点也只会是在春谨然,而非夏侯山庄。至于后半辈子只能在藏头缩尾中颠沛流离的春少侠,抱歉,不在夏侯老爷的考虑之列。
“你说,”春谨然忽然问,“我把头发剃光,还能好看吗?”
裴宵衣不明所以,但仍据实相告:“你该问的是还能不能看。”
春谨然莞尔,然后淡淡道:“我不跑。”
裴宵衣皱眉,并不认同这种摆明会送命的选择:“跑了就还有机会,不跑,你就是城门失火被殃及的一条死鱼。”
“我不是凶手。”春谨然说。
裴宵衣黑线:“我当然知道。”
“但我一定要抓到凶手。”
“……”
“不,是一定会。”
春谨然甩甩头,让乌七八糟的念头连同纠结成乱麻的线索、事件、证人等等都从脑袋里清空,然后做了几个深呼吸,让心情重新平静下来。
裴宵衣不再言语。他不认可春谨然的做法,却不可思议地感觉到了对方的决心。那不是顽固的坚持或者执着,而是另外一种更特别的信念,他说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只知道这信念让春谨然从里到外都散发出一种特质,清澈而温暖,柔软而坚定,让人情不自禁想靠近,想守护。
那些人肯定也是这样的感觉。脑袋里源源不断闪现的人影让裴宵衣深深皱眉——作保的青风、房书路、杭明俊,愿意带他入山庄的白浪,跟他一起查案的定尘,虽然没找到机会出声却肯定也愿意支持他的祈万贯,还有暗花楼里偷着跟他说了一句话的少年,好像叫戈十七。
采花贼?呵呵。这他妈是花魁!
窗内已经开始重新思考的春少侠完全没感受到屋顶上的波动,他的眼睛望着外面漆黑的夜,心神却沉浸在重捋事件脉络的专注里。聂双,靳梨云,夏侯赋。这个事件里,相关者只有三人。聂双已经死亡,夏侯赋对小院会面供认不讳,却对杀人矢口否认,然后靳梨云站出来,给夏侯赋做了时间证人。但夏侯赋的表情说明他对此是不知情的,不仅他,夏侯正南、苦一师太包括靳夫人,都不知情,也就是说作证是靳梨云的自作主张。她的证词让夏侯赋的处境化被动为主动,让自己的推断全然被推翻,简直就是一招制敌……所以,她也是现下困境的唯一突破口!
靳梨云的动机已经很清楚了,她喜欢夏侯赋,甚至可能因为这件事而让夏侯赋的婚事泡汤,转而对她负责。那么接下来需要弄清楚的事,她究竟在这件事中扮演什么角色。只是做了个伪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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