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夜已三更,玄明宫里一片寂静。书案上一点灯光,摇摇曳曳,映着蔺出尘一双凤眼如星如昼。
秀心端了杯茶放在边上,与他说:“主子,不早了,趁早歇下吧。”
蔺出尘将书案边堆着的一叠纸数了数,摇摇头,“虽说喜公公办事缜密,可这埋下的暗桩又岂是那么好起出来的?这件事冉相迟早要知道,如今是分秒必争,要将前因后果细细理清楚,差了一丝一毫,将来都是祸患。”
“可是,主子……”
“怎么?”
“这件事您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冉相不过是丢了乌纱帽,可您若是查起来,不是要他的命吗?”
蔺出尘一笑,搁了笔,他说:“秀心,往日冉相确实对摘星阁不薄,可此一时彼一时。你莫要以为这北路军军饷不干敬天门内,便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是奴婢多嘴了。”
“你担心我受人非议也是好心,”他一顿,“只是你须得知道,这也是我欠蔺家的情。”
秀心点点头,她看蔺出尘没日没夜地校验当日蔺家小少爷送来的文书,心里也不好受。她虽知道这是家国大事,自己插不上手,可看着却又着急的很。秀心暗自跺了跺脚,对蔺出尘说:“主子,我去吩咐膳房做些宵夜……”
“那倒不着急,只是,只是承祚怎么还不回来?”蔺出尘嘟哝着,看着宫门。
秀心在脑子里拐了七八道弯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承祚”是谁,心说这两人之间竟能称名道姓的了,她掩嘴一笑,“华绮宫老太妃大寿,想必是拉着陛下多说了几句。”
蔺出尘叫她看得不自在,之前那句话怎么听怎么像个怨妇,他兀自红了脸,一拍桌子,“去,吩咐膳房烧碗碧粳粥来。”
“是。”秀心回了话,施施然走了。
那宫女刚掩上门就听见喜公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哟,这么晚了还不歇着?”
“东掌事没歇,我这当下人的怎么好睡?”
“蔺主子醒着?”喜公公一惊。
“醒着,为了北路军的事忙了大半宿。”
喜公公点点头,“东掌事是个有心人。”
蔺出尘正留神听他二人说话,冷不丁殿门就被人推开了,肖承祚溜溜达达走进来,秀心和喜贵替他带上了门闩。那皇帝看见蔺出尘坐在书案前就皱了皱眉,凑过去把他抱住了,柔声问:“怎么还不睡?”
“等你回来……”蔺出尘呐呐道。
“之前说让你同去的,不肯,这会儿又舍不得了?”
“我是怕老太妃看见我又要劳神动气的。”蔺出尘言罢在他脖颈间嗅了嗅,轻声道:“还好,没喝多少,我怕你喝糊涂了明天早朝又被那些老臣念叨。”
肖承祚用力把他往怀里搂了搂,“你不用担心这么多事,我发过誓了,从此一切都由我替你扛着。”
蔺出尘听出他话里有话,“北路军的事情拖不得,若只是歉疚蔺家我不至于如此拼命,说到底还是为了你的江山天下。”
那皇帝闻言一笑,执起他的手来,“是我们的江山天下。”
“没个正经……”东掌事一笑,忽然又正了神色,说:“不过你要想好了,恐怕此事很快就会被冉相知道,之后必要让冉贵妃来我这里探口风。想瞒天过海查完整个案子是没可能的,到时候还需你快刀斩乱麻。”
肖承祚心思透彻,蔺出尘只说了一句,他就明白这其中的是非取舍,他点点头:“你放心,我有分寸。”
那东掌事所料非虚,五日后,冉贵妃捡了肖承祚去早朝的时间,进宫求见蔺出尘。
玄明宫里一如往昔,只是那堂上坐着的和跪着的已不是故人。
蔺出尘穿一身水灰色绣鸾鸟的袍子,倚在黄金座上,端了杯茶。但他内心却远不如面上的云淡风轻,就算早知有这一节,还是不免要唏嘘这人世无常、变幻莫测。
冉玉真穿一袭淡青色绣花襦裙,跪在白玉阶下,低伏着头。她竭力使自己不露出一丝一毫的慌乱,却无奈肩膀始终颤个不停。
“东掌事……”她开口,声音嘶哑哽咽。她是高贵的、倨傲的,此时却不得不顺着眉眼,低声下气的求人见怜。
“你不必跪我,也不必求我,此事恕蔺出尘办不到。”
“蔺大人!”她抬起头来,眼泪流了满面,“纵家兄有千般万般不好,你就念在往日情分,饶他一命!”
蔺出尘不忍看她那狼狈的样子,闭了眼,幽幽道:“若他只是贪了北路军军饷,我或许还狠不下心来,但……”
“但什么?”冉玉真瞪着眼,死死地看着蔺出尘。
“玄明宫里查出他冉顺卿眼线十六人,各个都藏了匕首小刀。”他叹气,言罢猛然将那茶杯往桌上一掼,“你说他该不该杀?!”
冉玉真看他眼中杀气腾腾,吓得面无血色,愣了片刻开始死命地摇头,“不,不会的,蔺出尘你以为这能吓得住我?!”
“我吓你做什么?”蔺出尘惨然一笑,“从前我无依无靠,在宫里是你处处帮衬。这份情蔺出尘记得,我许你平安无事。”
冉玉真颓然坐在那青砖上,半晌问:“那冉家……”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那女人闻言掩面哭了起来,歇斯底里:“那你留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蔺出尘顺下眼,他心里不好受,可事关肖承祚,他就手软不得。
“东掌事,蔺大人,我能否再求你一件事……”
“什么?”
“我这条命可以不要,衍礼,衍礼太子之位,你一定要保住!”冉玉真皱着眉,眼神哀求,言罢就对着蔺出尘磕了三个响头。她也不知自己是哪里生出的一股狠劲,原本冉顺卿是要她以命保冉家周全,可在一无所有的如今,她所能惦念的却只有肖衍礼。
蔺出尘怔怔然哑口无言,眼前局面虽非他所愿,却是他一手造成。
“好,我答应你。但从今日起,你我所有恩怨,皆一笔勾销。你莫要怪罪往后蔺出尘心狠手辣,不留情面。”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进入倒计时啦。
☆、穷途末路人
冉玉真求见的结果很快传到了丞相府,冉顺卿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浑身的肉颤了颤,他怒极:“冉家都不在了,留一个太子有什么用?!她也真是糊涂了……”言罢一咬牙,心念电转,将一干亲信召集在府中瑞丰堂。
瑞丰堂上,落针可闻。空气沉重得如铅如铁,直教人无法呼吸。良久良久,无一人敢开口,也无一人有应对之法。
冉顺卿一张圆脸上总挂着的微笑消失不见,眉眼间笼着阴郁,原本一直快乐而年轻的人,此刻却凭空苍老了十多岁。他叹息,目光扫过堂上一张张或不安或惊恐或忧郁的脸,猜不透此时着些面皮下隐藏着怎样的心。如果此时突然有人拿出刀,砍下他的人头去邀赏都不足为奇。
这都是曾经与他同富贵的人,却又有几个能共患难?
人情最薄——谁都不愿承认,可谁又都不得不承认。
冉顺卿低下头,他已走投无路,肖承祚的圣旨也许下一秒就会传到眼前,杀人的大刀也许下一秒就会架到自己脖颈。冉玉真的话说的很坚决,
“蔺出尘不救。”
如此,终究所有的可能成为了不可能。
“敬天门里传来消息,东掌事不肯伸手搭救,你们可有别的办法?”冉顺卿转着手里两个核桃,神色肃然。
“东掌事,哪个东掌事?”一个虬髯大汉站起来,大着嗓子,“从前玉真妹子被人称作西掌事,怎么又冒出个东掌事来?!”
他旁边一个长脸书生赶紧把他拽回去,说:“你刚从边关回来,这京城里早就天翻地覆,那东掌事是蔺家大少爷,敬天门里头一号的红人。”
“红人又怎么了,玉真妹子贵为贵妃也要去求他?”
“东掌事他……”那长脸书生低下头,有些赧然。
“他什么,三头六臂不成?!”那大汉粗着嗓子,十足的不屑。
冉顺卿看不下去,一拍桌子,“混账东西,蔺出尘铁了心要查军备一事,你们还有空在这里乱嚼舌根!”
座下一个穿绛蓝袍子的瘦高个忽然说:“蔺出尘要查就去求老太妃,冉家是皇亲国戚,还能怎样?”
“你莫要忘了,就算陛下放过,那还有个忠勇公在那里。”
“这……”那瘦高个一顿,“那就去和忠勇公商量,高官厚禄,金银财宝,冉家什么没有?!”
“忠勇公的银龙刀可不问这些!”
那瘦高个闻言哑了声,蔺如轩的脾气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黑白是非划得泾渭分明,稍有逾矩的,便是亲生儿子也要赶出家门。他搓着手,为难地看着冉顺卿,呐呐:“相爷,那怎么办?”
“怎么办?”冉顺卿反问,将那两颗核桃拍在桌上,“你我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忠勇公罚人,向来是一个不漏的。谁能救大家,便也是在救自己。”
此言一出,堂上又恢复了死寂。
若单就一个蔺如轩,甚至单就一个肖承祚,此事都还有回旋的余地。可惜蔺出尘斩钉截铁,软硬不吃。那东掌事有翻云覆雨之能,他这一出手,大罗神仙都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