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传出低沉,沙哑的声音。
“外面有那么多人?”
张辽猛地一惊,吕布终于醒了。
“主公!”
吕布掀开车帘,艰难地吁了口气,战靴踏上雪地的那一刻,持弩曹兵竟是不约而同地退了半步。
郭嘉不禁动容。
吕布茫然的双眼扫过敌军,他看中何处,何处的曹军便不约而同地恐惧后退。
吕布沉声道:“什么时辰了?怎会在此处?”
张辽低声道:“主公,此地凶险异常!我留下殿后,你们护着主公杀出去!”
张辽除下头盔交给吕布,吕布尚未清楚什么事,张辽便匆匆解甲,吕布推开头盔,问:“我们只有这点人?”
“奉先……”貂蝉迟疑片刻,上前半步。
“滚开!”张辽怒道:“若非你下毒,何以有今日!”
吕布道:“住口!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吕布竭力吸气,定了定神,道:“过来,听我的。”
“待会我说冲锋,文远你就率兵,朝那个口子冲杀。”吕布手指朝西北角一戳:“那处人最少。”
吕布又缓缓吩咐道:“你带着貂蝉冲出去,逃得命后,便随她去,不可再难为她,貂蝉,你过来。”
王允道:“那个……郭大人……”
郭嘉胸有成竹笑道:“不妨,勿作困兽之斗。”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吕布温暖的手掌覆在貂蝉嫩脸上,飞扬的雪花飘下,落于她的发梢,吕布伸指摘去,低声道:
“爱妻,嫁予我这两年里,委屈你了。”
貂蝉掩面大哭,吕布温和微笑道:“成亲那夜,你问我,还气不气你骗我那事,我说不气,自是真的。”
“但从那一夜,你对我说了真心话,我心里忽觉后怕,便不复往昔……往昔与你,在凤仪亭中相识时……那感觉,那情意。”
貂蝉恸哭道:“奉先……我只想与你……与你厮守……”
吕布手指拈着貂蝉下巴,让她仰起头,看着她的泪痕,缓缓道:“当天堂上破窗而入,是我莽撞,回家细想,早已死心,本打算退了婚约,随你父去。”
“而后杀董贼,我亦是无奈,不得不自保。”
“再往后,娶了你,也是……有我的打算,也罢。你,是天子的女人,也是董贼的女人。董贼一死,朝中文臣势难让你再侍奉天子。”
“你父虽是司徒,却已失势,也保不得你。从他将你献给董贼那一日,我便隐约猜到,王司徒与董贼并无多大分别;若贵妃,董承要将你绞死,王允决不敢违抗。”
“除了我。整个汉廷,无人敢娶你,也无人护得住你。”
吕布落寞地说:“初时,我只想寻个安稳地方,让你过点喜欢的日子,也就罢了;没顾及你心中滋味,是我的错。如今也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逃出去后,你再去寻个喜欢的,靠得住的,不抡刀动武的男人嫁了,守着一个家,两亩薄田,过安生日子罢,我给不了你。”
吕布捋起貂蝉鬓发,低声道:“只怕现今天下,能安身立命的地方也不多……去罢。”
貂蝉泪眼汪汪,只觉天旋地转。
“奉先——”貂蝉凄声道。
吕布吩咐道:“张辽,把剑给我,你们都上马。”
张辽牵过马来,貂蝉上马,吕布漠然道:“回去后,让麒麟带兵给我报仇,尊他为主,效忠他如效忠我,不可有丝毫怠慢……”
貂蝉在马上,吕布牵着马,缓缓朝曹兵阵营走去。
对面郭嘉,王允等人纷纷动容,兵士自发让出一条路。
吕布站在距郭嘉五十步远处,停下脚步,一手握着未出鞘的剑,一手牵着马缰。
“郭奉孝?久闻大名。”吕布眯起眼,冷冷道。
郭嘉拱手笑道:“不敢当,侯爷能屈能伸。”
吕布嘲道:“能屈能伸?”
郭嘉颔首道:“真伟丈夫也。”
吕布懒懒道:“若是换了数年前,说不定便降了,最近学了我家军师几句话,脾气颇有点变样。”
郭嘉道:“未知温侯听的何话?”
吕布挑衅一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同一秒钟:
郭嘉喝道:“快上!”
吕布漠然道:“文远,冲锋。”
张辽吼道:“杀——!”
两百骑兵决绝呐喊,冲向包围圈中吕布所指之处,貂蝉噙着泪,喊道:“奉先!”
吕布道:“走!”
貂蝉不忍再看,拨转马头,吕布抽出剑,头也不回,一剑刺于马股,军马嘶鸣,跟随张辽的部队冲向西北侧。
“追!”郭嘉喝道:“主公有令!貂蝉必须捉活的!”
吕布抬起右手,指头抽出发顶木簪,随手抛在雪地里,头发于寒风中飞扬。
“我为战而生……”吕布浑厚,低沉之声如野兽压抑的咆哮。
他微躬身,双手握剑,双目凝视远处郭嘉。
吕布喃喃道:“……也为战而死。”
“杀——!”
寒光锋锐!马蹄激雪!风起云涌!山川色变!
吕布一声怒吼,双手持剑,正面撼上集体冲锋,震动大地的千百曹兵!
麒麟低声道:“女人,我让你先选的,是你自己先放弃了他,不能怪我。”
麒麟骑着赤兔,在高处看了片刻,调转马头,从东北面一个俯冲,赤兔发力疾奔,绕过坡地,于平原上兜了一个大圈。
“看你的了,神驹加油!”
赤兔长声一咴,提至最高速!
麒麟解下背上长弓,双脚夹着马腹,拉弓,架箭!
张辽大喜道:“是赤兔!”
“别高兴得太早!就我一个呢!”麒麟遥遥喊道:“文远,当心了!”
话音落,一箭拖着闪耀的金光穿过上百步之遥,射向穷追不舍的曹军!穿心箭神技发,先穿一人,再穿一人!将两名曹营骑兵射下马去!
张辽只觉眼前一花,四道金光晃过,连珠四箭擦过耳畔,身后又是数名曹兵大喊,被射下马去!
麒麟策马迎面奔来,朗声道:“并州将士都随我来!请将你们的性命交付于我!”
所有骑兵欣喜大喊,马匹于荒原中疾奔不停,依序掉头,跟上了领队的麒麟,回头朝谷内冲去!
“去哪里!”张辽大喝道。
麒麟吼道:“与主公同生共死——!”
并州军被那一吼刹那热血沸腾,齐声大喊道:“同生共死!”
貂蝉的马停在雪地里,她呆呆目送麒麟、张辽率领两百骑兵远去,再次冲进了山谷。
两百人,对八千人。
上千曹军从谷内冲出,麒麟反手将长弓负于背,大喊道:“都跟在我身后!”
麒麟毫无畏惧,迎着破空而来的箭雨逆流而上,左手抽剑!右手悍然抖开六魂幡!
黑气如幕布般卷出,横扫开去,兜住无数冲来利箭。
一道开天辟地的金光于黑幕中绽放,射上天顶,汇集为巨大的金色长剑,朝大地狠狠插落!
“天象异变!”曹军纷纷仓皇大喊。
狂风在那一瞬间受到感应,卷起无法抵挡的气流肆虐。
巨大金剑射向层峦起伏的山顶,轰一声插中山之巅!
一声爆响,山顶爆炸开去,积雪飞射,大地阵阵颤动,恍若千军万马奔腾,冰雪如海浪般翻涌,无情地席卷下来。
“雪崩了——!”曹军恐惧呐喊。
“军师有令!不可慌张——退!”
吕布满身鲜血,筋疲力尽,身周堆了一地人尸,战得浑身脱力,跪在地上,仰头眺望。
他看到,黎明的黑暗里,山顶绽放出一抹金色的曙光。
“这便是王道,作何用?”
“王道是世间最为锋锐之物。有人以仁证得王道;有人以武证得王道;更有人以战证得王道;但归根结底,人的本性是善良的,也是坚韧的。”
“如何得之为我所用?”
“永远不屈服,也永远不放弃。是不屈者为屈,不争者为争;为战而生,亦为战而死,心怀天下,舍身取义,杀身成仁。”
“奉先,如果哪一天,你被抓到白门楼,即将赴死,请你记得今天的话,不要屈服,就算我们远隔万里,我也会来助你。若来不及救你,我也会与你同死,等我就是。”
六魂幡展开,护着两百骑兵,冲过曹军密集的包围圈,麒麟喝道:“吕奉先——!站起来!”
黑气爆射!
远古的瑞兽凌空一跃,冲入战场,张口咆哮,喷出耀目雷光!瑞兽落地之处产生一道冲击波,将所有人掀得直飞出去!
麒麟躬身、落地,再化人型。
六魂幡翻涌飞扬,重重收拢,聚于麒麟身上,幻化为一袭漆黑的战袍,于衣领,袖口处一束。
剑仙铠,玄青战裙,华盖冠,岁星神靴!
浓墨般的黑气散尽,麒麟抬手,拈住微微摇晃的冠绦,沉声道:“让你们的军师出来。”
无人敢应战,尽数恐惧后退,崩雪疯狂倾下,曹军后阵鸣金。
敌人潮水般散去,山崩的雪轰一声阻断了狭小山谷中的两军通路。
吕布满身鲜血,朝后仰倒,在空中拖出一道带血弧线,重重摔了下去,麒麟伸手,臂弯一沉,架住吕布沉重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