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出去的手干瘦青白,人也阴沉。
不记得这小结巴有没有被他吓哭,只记得牵马回来的人还没到跟前,小结巴像看见娘似的飞奔过去,抱住那人的白衫一顿眼泪鼻涕的招呼。原先跑的远的小少年也绕回来,背着手老实的跟猫似的。那人从来都是握笔弄墨的手给小结巴擦了脸,将小结巴抱起来哄。后边策马来了个器宇轩昂的男人,过来从那人手里接过小结巴抱上肩头,垂手为那人撩开耳边发。
那一瞬温柔情深的超越周遭一切,他看得清清楚楚,心下竟没因这二人的关系生出惊涛骇浪,反是生出种羡慕来。
那人向他颔首,男人朝他望来。他折了根草,漫不经心的咬在嘴里,少年意气不肯面上露出一分一毫的渴羡,只用眼高于顶的狂妄来草率遮掩。
那时候他羡慕那人有家能归,羡慕那人兄弟双亲,甚至连那人不可言说的隐秘情事也羡慕。他羡慕那人一切,直到五十一年的大雪。
柏九醒过来,眉心有些疼,他怀里还抱着辛弈。垂头一看辛弈睡得微酣,黏在他怀里安然。柏九抚了抚他的鬓,心里终于停了忐忑,满是满载的溢出暖意,将他冰冷的胸腔暖回生机。
柏九凑近低暧的叫他的名字,辛弈睡得七荤八素,却一直哼声应着。柏九含住他唇角好一番侵略,辛弈半梦半醒的回应。柏九这才满足,抱着人不松。
他渴求的不过是注生一意,羡慕的不过是人间烟火。这两样老天从没给过他,唯有辛弈,才算是心意,才抵得过千山万水。只可惜辛弈睡着了,何事也不知,错过了能讨一番往事的时候。
第29章 归京
又几日,辛弈晨起出门,一眼竟是白皑覆阶,他一愣,飞雪掠颈时才惊觉下雪了。一瞬之间竟先缩了缩,身上的大氅绒围温热擦颈,让他渐渐放松了身。
虽又一冬,他却已经不在平王府的马棚里挨冻了。
辛弈束上前扣,转廊下如常往马场去。曲老早就嘱咐人一大早将地方打扫收拾了,辛弈照旧在廊外站着候。今日蒙辰来得也早,应是见了雪也能料得辛弈不会偷懒。果见世子爷站在雪里呼着团气,眼望灰苍,却没像一往转来恭恭敬敬叫声蒙叔。
蒙辰停步随他目光一望,看见府院上空旋了只隼。蒙辰一愕,道:“谁人在京中养隼?”
猛禽如今多喂养于猎户之手,最擅此道的是大苑,阿尔斯楞在迦南山就养有数只海东青。像这种白隼,北阳军中都不见几只,放在莺莺燕燕的京都,难免叫人惊愕。
辛弈眸随隼动,看那白隼在上空俯瞰翻飞,转眼消失在苍雪楼檐,道:“许是哪位讨来玩儿的。”说罢状似不在意,对蒙辰笑道:“蒙叔。”
蒙辰常在军中行走,对大苑的猛禽十分上心,故而目光还纠在那看不见的白隼上,对辛弈道:“既能纵容它在京都上空,恐怕饲主地位不低。我在军中见大苑驯养的猛禽多做警防和辅助之用,这只虽不知行不行,但世子爷还是留心为妙。”
辛弈颔首应了,“蒙叔说得是。”
两人方往老地方走。蒙辰道:“世子爷没有刀,空手接白刃也不是办法。我已给吉白樾传了信,他道王爷的刀虽被宫中收了去,但大公子的尚在,若是世子爷觉得行,他就差人将刀送来。世子爷意下如何?”
辛弈步微滞,摇头道:“我学艺不精,岂能碰大哥的刀。”
辛靖的刀名为“天道”,正谓“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①”只可惜名意透彻,身却未退。陨落宛泽之间,如今读来颇余惆怅。
“世子。”蒙辰忽然停步,侧头看他,“当年王妃骨灰呈门,上津仇德畏惧猜疑拒不接回。王妃如今深困宫门,公子含恨宛泽,这笔账整个离津都记得。”
辛弈缓慢前行几步,在白茫茫中背对蒙辰,没说话。
“北阳三十万散兵屯津,却都是心向世子。只要世子回归北阳,只须振臂一呼,何愁不能封地为王?”蒙辰握紧刀柄,仰头看大雪飞扬,平了的心绪翻滚,只觉得这京都大雪像是要将人和往都一并埋藏盖住,消化殆尽似的。他见辛弈沉默,便微提了声音,道:“世子爷只要在北阳,还怕这个皇帝老儿吗?他如今朝堂纷乱,太子深谋,能不能活过年头都难预料。我们有兵有粮坐镇北境,大苑虎视眈眈,太子也休想牵制!只要世子接封归王,北阳与京都大可不在来往,待到大苑异动,天下兵马重权倾手世子手中,谁人敢在说王爷当年一句不是?接王妃回家也是轻而易举之事!世子,世子难道就不想报仇吗?”
这个仇字蒙辰念的切齿,显然是恨京都多年,又不能如吉白樾一般隐忍如常,与辛弈近月相处,如今只想一吐为快。正说得是心潮澎湃时,却听前边辛弈笑出声,甚至抖动了肩头。
“蒙辰。”辛弈回首,“你们要个什么样的报仇?是将龙椅上的那位抽筋拔骨,还是要我翻覆天下搅动安宁。”他笑的眼角发红,眼中发狠,“我父亲一生驻守北境,求得正是忠君,我兄长们皆断魂去,求得正是安宁。这个仇我该如何报?杀皇帝是驳逆父亲一世坚定,翻风云是推兄长一世心血,我该杀谁?能杀谁?”
蒙辰愕然,道:“可是皇帝——”
“他于我父亲为君为父,我纵然心中千百歹毒,也断然驳不了这个义。”辛弈冷笑,“北阳军于燕王手,父亲兄弟发誓镇国为民。我大哥纵知血海深仇,也要提刀上阵身保大岚。你以为他动不了平王吗?当年他若打开北境放任大苑铁骑入山,今日管他皇帝太子、大岚芸生,只不过是个半壁江山的蹄下囚!”他猛然回身,冷声道:“先不论我有没有搅动天下的本事,就算我归北阳振臂一呼,接封归王,此后握兵自持,以迫京都,之后如何?难道自立北阳独守称帝吗!此后江山断残,穷兵黩武,我有一日魂归黄泉也会被我大哥踹得灰飞烟灭!”
蒙辰不服,咬牙呛声道:“难道世子要一辈子龟缩在京都,以求个安稳么!”
“我会报这个仇。”辛弈眸望皇宫,平静道:“不负前言的报这个仇。”
他青涩的眉间恨厉不加修磨,自一开始就盘踞在心,在马鞭和恶臭中愈渐深藏,又在锦绣和温润下越渐深刻。背上和肩头的誓言叫他不能随心所欲,但是也让仇恨不能左右他的底线。燕王教了四个儿子,最大的欣慰莫过于这四个儿子中没有一个是会凭靠私愤来祸害江山黎民的孬种。
京都雪下,屋里有地龙。柏九回来后就在屋里等辛弈,叫人温了牛乳,自己在案前看书。时候差不多时,便听着人的脚步声从廊下到门口,纵然放得轻,柏九也知道是谁。可今日奇怪,他竟在门口呆了一会儿,才推门进来。
一掀帘,柏九撑首看书,只眸转过去,已经从辛弈眉间探到几分不寻常。只这小鬼不知对门板练了多少次,一见人就旋了酒窝,过来将爪子放进柏九后颈,道:“我回来了。”
柏九抬手握了他一双手,顺着颈滑到胸口,人靠在软靠被冰的敛眸,道:“暖一暖。”
辛弈鼻尖冻得红,闻言顿时就笑,想抽手,“手凉。”
柏九按着不松,“今雪大,午膳用些暖身的?”
辛弈想了想,道:“想喝牛乳。”
柏九起身牵着他往暖炉边去,将小几上的碗一掀,递给他。辛弈一接就知道是什么,冲柏九抿嘴笑,抬手一口气喝了。柏九待人喝完了,又牵回榻上。
“蒙辰今儿如何。”柏九如常问。
辛弈目光从他一步不松的手上移回他脸上,叹道:“敬渊怎么什么都知道。”
“火眼金睛。”柏九狭眸望他,“怎么了。”
“老纠纷。”辛弈扒了扒案上给他留的干果,塞了个杏仁进口里,不料是个苦的。他眉微皱,还没说呢柏九就已经知道了,直接抬了手掌在他唇边,道:“吐了。”
辛弈觉得脏,便含住摇摇头。柏九捏住他下巴晃了晃,也皱眉道:“胆肥了,快吐。”
辛弈一松口,就留柏九掌心了,这还残着口水呢,他脸一红,就要给擦,柏九就留给他擦了。辛弈道:“这都是口水大人。”
柏九嗯了声,只道:“蒙辰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老意思。”辛弈勾着他的手指玩,垂眸道:“都等着我回去如有天助敕令三军翻云覆雨。”说着自己就笑了,“顺道干掉皇帝抹了京都,一世枭雄称霸北境。”
柏九看他睫长,轻碰了碰,“你做不得。”
“我道也是。”辛弈抬眸望他,“这事跟我父兄讲都做不得,何况我呢?”
“不是。”柏九手背贴在他颊侧,狭眸通透,“这事是你家都不愿做,所以做不得。”柏九微顿,“因果轮回,该有他们的一天绝不会少一分。”
辛弈轻叹一声,静静道:“都等不及,但却只能等。”
“时候不到谁也动不了谁。”柏九冷笑,“皇帝不经事,还有个如狼似虎的太子。”
“雪都下了,太子也该到了。”辛弈问:“怎么没听着动静?”
“就这几天。”柏九微仰头,“都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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