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净生像未察觉,喝了酒只看着妙隐,道:“在下最喜欢姑娘这样的妙人,爽快。”说罢看向妙善,“妙善姑娘瞧着不大像也是等在下的样子。”
妙善道:“我同姐姐一心,虽未等公子,却什么都知道。”
“姑娘们就不怕在下是狼虎恶人?”
妙隐素指拨弄了下案布流苏,道:“有人曾教我识人之术,我见公子眉眼间虽无正道,却也不是修罗地狱。况且如今能查到我处之人,除了狼虎,就只能是公子了。我即便深藏这尼姑庵中,也分得清豺狗豹心。”
“有意思。”谢净生不羁坐姿,端了酒自饮,道:“那咱们开窗明言,姑娘能告诉在下什么?”
妙隐微微直身,竟生了抹大家之风出来。她字正腔圆的说道:“我要向大人投告秦王府世子辛炆,宗人府经历何铭,两人狼狈为奸,草菅人命,伪封谋财,逼良为娼!”
妙隐生如牡丹,但看似贪享糜乐以色侍人,实则藏隐仇心力求因果。她十四岁就入了这镜花庵,原本姓陈,是京都陈家的偏系庶房。娘亲从前是南下艳名远扬的戏子名角,陈大人些年前南下巡学时入了眼,携在身边泛舟水乡,好不恩宠。只是后来陈大人归京升迁,还当了太常寺卿,正是个掌礼数的位置。这段浓情艳史不便与人,便寻了个由头掩了过去。不料这戏子有孕,竟诞下个女儿给他。他虽有保官断情之绝,却对亲生骨肉狠不得心,便将女儿接入京都,就养在结发正妻膝下,也算认祖归宗。可又好景不长,妙隐五六岁时陈大人受案牵连贬官降位,心中不平又无从慰藉,只恨自己没个儿子,没一年便早早郁猝了。只留了妙隐懵懵懂的年纪,转手就被夫人打发给何家小五爷做妾,虚报了年纪就塞了轿送进何府。
何府是正经书门,只是这何五爷天生足疾,阴晴乖张,传闻有打骂虐待屋中人之癖。妙隐入了他手中,本想是该死的一条命,怎想被何五爷正正经经的娇养了起来。一养就是七年,将她教得天真端明,知书达理。妙隐颜色渐露,色绝姝艳,越发不可方物。何五爷只叫她在自己院中玩耍行走,不须出院面人,将她这般绝色掩得严严实实,全她无忧无虑。
只是这世间运数向来不由人说的算。
何府三爷何旭好工画,又是个书痴,只是为人优柔寡断又兼胆小怯弱,在何府中也并不得眼,向来爱寻他五弟何铭找些慰藉。每见他五弟足疾不便,便会生出一番可惜又可庆,惜何铭足疾深院不露才名,庆何铭行走不便不夺风头。只不想如此的五弟,竟藏了个绝色。
自打撞见了妙隐第一眼,何旭便夜夜难眠,夙夜肖想又不敢露出半分。他试探的讨要了几次,皆被何铭拒了。于是这心思他藏了又藏,在翻来覆去中,终于生出邪念。
何旭擅工画,早些时候秦王世子辛炆得了他的画,竟差人堵他,要他给自己独画几副春宫。辛炆虽才十二三岁,已经是无法无天的霸王脾性,兼秦王疼爱非常,屋子暖床的时候早,正是有兴趣的时候。何旭岂敢不从,只管暗地里给辛炆画。
只一次,他将画交给辛炆后未出几日,便有秦王府的人前来询问,只问他画中那女孩儿是谁,可是他见过的人。何旭几番犹豫之后才说了,只道是自己五弟的妾。后来辛炆专请他到外边一叙,追问他五弟可是那个不露面的瘸子。何旭称是,辛炆便问他能否将这小娘子引出一见,何旭自然说不能。辛炆心有不甘,当然不会就此罢手,叫他此后只画这女子。
何旭岂有不从之理,如此往来没半年,辛炆便寻了个理由入何府去。辛炆要去何铭的院子,何旭引他去了。
正时端阳盛夏,热得很。妙隐记得自己避暑纳凉在院中树下,听见墙上有人的招呼声,只见一小少年放肆打量,将她通身模样都看了个遍,十分满意的样子。她意下不妥,立刻回了屋中。本以为是世家登徒子,却不想会成咬死人的狼虎。
那夜五爷会客于院中,何旭倒酒辛炆劝。待五爷已露醉态之时,辛炆教人将桌案酒菜摆进屋中,合了门便叫何府人皆退了,只留了他带来的秦王隶属。何旭唤妙隐来屋中扶何铭,怎料入门便被辛炆抱按,挣扎不得,惊醒何铭。两方角斗中,何旭撞倒何铭,书桌翻砸下来时,何铭正中其下,昏迷不醒。
何旭惊慌道:“这该如何是好?若是他醒来状告父亲,我便难为了。”
辛炆只堵塞住妙隐的嘴,对他冷笑道:“你怕什么,自有本公子顶着头,他醒来若只告你父亲是小,若上奏圣上那才是要命。你现下听我说,你须叫他醒不来才行!”
何旭大惊,“他毕竟是我弟弟,虽有冲撞,也不必……”
“夺弟美妾却不是好名头!”辛炆将挣扎愈发剧烈的妙隐狠狠按下,断喝道:“何旭!难道你不想入朝了吗?”
何旭一震,呼吸急促,目光在何铭和妙隐脸上来回,见妙隐恨意泪眸,竟心一横,闭眼就抄墨砚砸了下去。事后两人合力将何铭扔进池中,辛炆得了手,只对何老爷说何铭醉了酒失足,又撞上了池中顽石。因尸体被毁的令人难以直视,且又有何旭在侧力证真实,何铭便草草办了葬。
辛炆离身时只对妙隐道:“你晓得这京都是什么说的算?此事本就因你而起,就算你将此原原本本说抖出去,恐怕也无济于事反赔性命。本公子爱惜你的颜色,只可惜你跟了何铭这个瘸子有什么趣处。如今你我也算一夜夫妻,你若乖巧听话,本公子自不会亏待与你。你若另起心思,本公子只说一句,皇帝都是本公子亲爷爷,若是得了消息知道这等有辱皇家名声的事情,只怕何铭先被骂个身败名裂。”
这京都是什么说的算妙隐不欲深究,她只要一个因果报应。
何旭让何夫人将她送去镜花庵,进入后便知是个什么地方。辛炆时常留恋此处,妙隐得了人教,自然越发妩媚与骨,将原本艳美的容色练得更加摄人魂魄,让辛炆爱不释手,贪恋不已,就是何旭也忍不住避着辛炆前来偷欢。妙隐喜欢金银俗物,像是喜欢的不得了,每每必定痴缠辛炆要上许多,落了个贪财好奢的名头。
许是在镜花庵得了趣,辛炆几年后渐起了大胆的心思。叫人在京都之外的城中暗自搜览,五品官职至寻常百姓,只要谁家有什么极好的颜色,都留心让人暗地里弄到京都来,就放在镜花庵里,让极厉害的嬷嬷私下里好生打磨调教,算作给京都权贵们一个艳礼,将入门钱收的手软。何旭因何铭一命的把柄被他抓得紧,所有钱财出入,官家女儿姓名原籍都由何旭一手抄录整理。
何旭每录一本都会藏留抄迹,不敢放在自己家中,妙隐便勾得他放在自己手里。后来两人做私下贩卖官职的买卖,也是由何旭一手录的。只是这账他每次整理都有人旁盯,录出来的本子必定收归回去,他便靠硬记,断断续续的誊抄在妙隐这里。
何旭偷欢妙隐之事后被辛炆察觉,两人颇有间隙。辛炆蛮横惯了,差事给的越来越重,官职却一直压在手里不给何旭提。最甚的是,他此后每至妙隐处,必叫何旭在门外候着。
何旭暗恨在心,不敢言半句。偏生妙隐待他如同情绻,却被迫从与辛炆,他便胸中更加愤懑。
直到端阳宫宴那一天,因醉酒歇于偏殿的何旭闷闷不乐,却正见辛炆和关司将辛弈拖往白鹭湖边。他尾随而上,全程看了个清楚。待辛弈走后,辛炆于殿中换衣时才露面。
辛炆已经待他甚为薄凉了,大约出言嘲讽,何旭一怒之下只说自己手中也有账本,如不得意,便与辛炆鱼死网破。辛炆何等脾性,杀人灭口之心早存已久,如今得了机会自不会放过他。对付何旭一个文弱书生有何困难,况且还有关司在后。
何旭便死了。
日落的斜晖横洒肩头,谢净生将最后一口酒尽了,道:“宫宴情形是辛炆说得吗?”
“不是。”妙隐摇头,道:“我对这二人相解甚多,听闻何旭已死的消息便已经猜到必定是辛炆。不瞒大人,若何旭此番不死,我也会另想法子让他死。”
“你既忍了这些年,为何此时按耐不住。”
“因我等不及了。”妙隐目泄幽冷,道:“我数年盘旋于二人之间,甚至招揽朝中诸臣为入幕之宾,为的就是要这二人罪得所报。可近年辛炆气焰只长不下,平王一死,山阴藩地正缺亲王,秦王已经渐生占据山阴之意向。我若再忍下去,只怕他将来离了京,便难再动辛炆了。”
“你倒看得仔细。”谢净生偏头,对一直沉默不语的贺安常道:“可有要问的?”
“只有一个。”贺安常道:“账本可愿交付我等之手。”
妙隐沉默,忽然转向他深深地拜服下去,沉声道:“我知道大人是谁,也知道大人是这朝中最刚正不阿的人。自铭郞去后,我日夜痛不欲生,这些年不是没有想过求寻朝中官员,已雪铭郞之仇。可无人能助。我毕生所求的只有这一件事,倘若大人能应,我便交出账本且出面为证。我要辛炆罪昭世间,身败名裂,斩首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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