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廿将视线往上,看见了坐于最上首的祁辛和他身后的傅望之。
祁辛睨视底下众人,片刻,开言道:“列位爱卿可想目睹世上一稀奇之事?”
他说话的时候语调平直,不咸不淡,没有太多的情绪,又莫名引人入胜。
柔利使臣听罢顿觉话中有趣,迎着周慧王的目光揖手道:“周饶百万疆域,光怪陆离之事自然不鲜。敢问国君说的世间稀奇,是何事?”
猎奇之心,人皆有之。
此时此刻亦有不少的朝臣交头接耳,攸廿想到了王上手里的青萝玉。
思至此,他再朝前瞥了一眼至始至终面色不改的傅望之,今日的望之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祁辛的一席话勾起了众人的好奇。他觑起眼,扬手示意身侧的内侍监,内侍监得令,自是不敢怠慢。
很快,蓬头垢面的男子就拖着沉重的锁链踏进了殿宇,一步一步,锒铛作响,身上还穿着略带泥垢的道袍。
这人,便是自暗牢被押解过来的楚睿。
楚睿浑身是伤,伤口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在流血。血渍将衣衫沾湿得一片腌臜,显得狼狈不堪。
满殿的视线都落在他的身上。
傅望之原以为他会有挣扎,但是他表现得十分坦然,甚至是顺从。
“罪奴元寅,参见王上,王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仆倒在地,眼神游离,整张脸深埋在发隙里。
祁辛低眸,俯视一番过后不由得眉峰舒展,让他起身。
楚睿蹒跚地站起身,脚踝的锁链勾住了他结痂的伤口,略微一动,便鲜血直流。
“开始吧。”最上首的祁辛发话,于是殿宇外的小太监躬身垂首,高举着玉盘快步走进殿中,尔后在楚睿的身侧停了下来。
万众瞩目的玉盘里静静地安放着一块蕴含釉青光华的玉佩。
那是举世闻名的三苗至宝――青萝玉。
据说,周饶国君出兵灭了三苗之后,青萝玉也被周慧王收入囊中,据为己有。
不少人发出一声惊叹,其间柔利使臣还坐直了身,眼巴巴地瞅着玉盘里摆置之物,恨不得上前端详个明白。
祁辛知晓底下人的心思,环视一周后却转眸注视着身着官袍的傅望之。
“青萝玉乃三苗至宝。元寅,你可要好生行事。”
双手托起青萝玉的楚睿垂着头,似乎怯懦非常。
攸廿蹙眉,待楚睿抬眸的时候,他正好瞧见他眼底掠过的一丝沉郁。那眸光与他脸上纹下的“奴”字不甚吻合,甚至还有欲盖弥彰之嫌。
傅望之对上了楚睿的目光,提了口气,又沉默半晌。
祁辛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楚睿已经将青萝玉放回玉盘,伸手要来了小太监事先备好的银匕首。
一滴指尖血,一道残损痕。
鲜血没入青萝玉上的缺口时,赤色脉络攀升再迂回,于肉眼凝视之间散开万丈光芒,那釉青色的光辉射|进眼里,迷得人眼花缭乱。
就在这时,楚睿唇角轻勾,一个纵身,跃然而起,手中的匕首乍现寒光,直直地朝祁辛刺来。
电光火石的瞬间――
攸廿还未来得及动作,傅望之已然飘然落于丹陛前,截住了他的匕首。
楚睿……你想做什么!
傅望之绷紧的眼神里愈显焦躁,这时,身后的祁辛已经反应过来,霎那间,满朝文武顿时惊慌失措。
楚睿似置气般瞪了他一眼,低头沙哑着嗓子道:“师兄,你终会记住我的。”刻骨铭心的那种。
他凝眸轻笑,用极细极低的声音告诉他,好似调侃,好像决然。
说罢,傅望之顿觉心神恍惚。
这时,祁辛瞧见傅望之躲过楚睿手里的匕首,再转手时巧然夺取,然后将匕首刺入了面前人的胸膛。
鲜血刷地一下淌了下来――
傅望之苍白了一张脸,手中的匕首应声落地。
楚睿还在笑,嘴角的血液滚滚地掉落,在地面上溅出一朵朵血花,那娇艳欲滴的花瓣,正如同纪国盛放的玉簪花。
楚睿……师弟……
傅望之无力地退后一步,嘴里无声的唤了一句,然后痛苦地垂眼。
懊悔,责备,恐惧,还有难以挽回的锥心之痛……
攸廿上前扶住了他,那匕首不偏不倚正中要害。
楚睿倒地,很快,满地的鲜血“酣畅淋漓”。
祁辛确信,他已经死了。
这时,装作惊吓过度躲在殿柱之后的小太监森寒一笑,楚睿用他的死保住了殿内的傅望之。
“来人啊,将这乱臣贼子拖下去喂狼!竟敢行刺孤,真是胆大包天!”祁辛敛着凛冽的眼眸朝殿外喊到。
傅望之站直了身。
攸廿松开手退至一旁,对上了一双黑森森的眸,沉寂得悲戚。
失去生机的躯体被拖行了很远,一低头,便是满目的血污。
祁辛略微烦躁,但见方才出手挡住刺客的傅望之,顿时眉眼逐笑,“傅爱卿护驾有功,赏。”
赏赐。
高官厚禄,金银珠宝……唾手可得。
在场所有朝臣都眼红地打量着他,仿佛懊悔刚刚站出来的怎么不是自己。
青萝玉还在掠夺温热的鲜血。待到强光一片,大殿上方忽然惊现一张栩栩如生的画卷。
夕照刺眼的光线筛下一层细密的橘色,让原本平静的纪国泛起淡淡的金光,闪现出妖异的繁华。
浮尸,细作,离火,马蹄……
残忍的灾难,浮华的虚空,徒劳一场的操持,伴随着追祭和报复的喧嚣,在妄念中迫近。
没错,这便是当年卫和城陷落、纪国国破的那日。
傅望之孤傲孑然地站在原地,眺望着瑰丽诡谲的夕阳和那相映成辉的火光。
随着满殿的华光耀眼,青萝玉彻底碎裂,消逝。
☆、山雨欲来
佑我江山,山河永固!
傅望之自凝望中回过神来,顺着台阶而上,就站定于殿檐下。
这时,雨点噼里啪啦地打下来,攸廿走近,看见一袭赤缎官袍的男子负手静立在无边冷风中,映衬着身前漫天飘落的雨丝更加卓拔而戚绝。
遗世独立。
那雨点仿佛是惧慑于男子周身凛冽的凉意,刚一沾身,就泛起一阵蒙蒙水雾。
隔着一道雨帘,攸廿走在满朝文武的最后,于无形中回首,再喟叹往前。
那一眼,他看见了正踏出殿门的王上。
祁辛的视线越过殿前广场上冒雨离宫的朝臣,尔后转向,直直地落在他的身上,沉默而专注。
傅望之在等王上摆驾。
身后的内侍监支起一柄描龙画凤的油毡伞,慌忙去给祁辛遮雨。
“望之,方才殿中发生之事,你可是怕了?”傅望之文臣出身,自是没见过如此血腥之事,想来他还是头一回杀人。
一语罢,傅望之闻言抬首,“王上尊贵,臣下自当忠心护主。”
是啊,他这样的人,早已择良木而栖。如今的傅望之,已非当年的傅望之。
迫于局势,他连自己的身世都要弄虚作假。
这时,天空中忽然闪过一道极亮的光线。
“轰隆隆――”
祁辛截过内侍监手里的油毡伞,移至他的头顶,“望之对孤忠贞不渝,孤定然予以厚待。近来,望之与孤,倒是生疏了不少。”
前些日子,他还叫他“齐辛”。
黑云压城欲摧。
傅望之不知作何回答。但在痛失纪国至亲的这一刻,他根本无法再坦然自若,他叫不出口。
闪电重新将天幕照得雪亮,殿檐外风雷大作。
龙辇已经到了,抬辇的太监被雨水浇了一头一脸。
内侍监在一旁低眉提醒,“王上,辇轿到了,苏嫔娘娘还等着呢。”
张公公尽量缩小他的存在,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招惹一向不喜有人插嘴的王上。
祁辛蹙眉转眸,正欲开口责备。
傅望之却提前截下话头,“臣下恭送王上。”
祁辛的龙辇,他是万万坐不得的。
他的决断让祁辛一愣。
但出乎意料的是,祁辛没有愠怒,反而笑着道:“望之,过几日,来孤的明广殿。”
说罢,他将手里的油毡伞递给他,然后快步走进了雨中。
“王上!……”张公公慌忙拿了另一柄伞跟上去,却因风势太猛,撑开的伞面被风直直地掀了开去。
祁辛拂去一身的水雾坐上了龙辇。傅望之瞧见辇轿顶上的华盖快被刺骨的凉风吹歪了。
张公公使劲儿地抹了一把脸,眼前都被雨丝遮挡住了,也看不清是宫人还是闪电。
傅望之目送着龙辇远去,心底的疑惑却没有解开。祁辛让他去明广殿所为何事?
他撑着伞往争门殿走,很快,也消失在雨幕里。
彻夜的雨。
屏熙殿的主殿顶上被人揭去了一片碧瓦,倾盆的雨珠就噼里啪啦地打在殿内的铺毯上,惊得宽衣而眠的楚哀径直从床榻上坐起,恼怒地朝殿外守夜的宫人喊道:“殿里漏水了,快来人!”
楚哀推倒床沿边的矮凳,被呼啸而过的冷风吹得烦躁不安。
“侍君恕罪!奴婢这就将铺毯换掉!”推门进来的宫婢跌跌撞撞地小跑过来,挽手跪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