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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臣扶良 (沥沥在木)


  傅望之扶着眼前的手,那渗血的绷带顺着光影斜斜地缠绕在那只手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
  到底,最后对他伸出援手的,还是他一向视如知己的攸廿。
  攸廿于他,犹如伯仁。
  傅望之抬起头来,唇角轻暖一笑,“我并无大碍,倒是攸廿你,胆敢拦下国君的剑,就不怕祁辛怪罪?”
  说话间,久坐之人在此时起身,未开口,先露出一抹足够洒脱的微笑。
  攸廿听着他类似责怪的话语,却在他的眼眸里读出了十足的调侃。
  心底被暖暖的气息塞得满满当当,攸廿端起矮桌上的汤药,拿起汤匙,轻轻吹了一口才移到他的唇边,“王上严不严惩我,我不知道。不过,我倒是该去王上那儿好好参你一本,治你个对王上大不敬之罪。”
  他当真被傅望之的大胆惊住了,没想到,一向礼数周全的望之,竟敢直呼王上的名讳。
  攸廿看着他狡黠的目光,摇了摇头,甚是无奈。
  话音刚落,傅望之咽下一口清苦的汤药,尔后抿唇低笑,“什么时候,连攸廿你都懂得阿谀奉承了?”
  反问的语调。
  他偏着头,倚靠在床榻旁的金丝楠漆柱上,一字一顿的口吻说得人心弦撩动。
  他说玩笑话的模样和语调,在攸廿看来听来,皆是翩翩美如画。
  攸廿不得不承认,望之于他,已是蚀骨鸩酒,明知不可,偏要为之。
  纵使,到最后搭上性命,亦是他此生之幸。
  思至此,攸廿也扬起薄唇,与他相视而笑。
  那是傅望之头一次见他笑得如此简单,其间的情意,一目了然。
  倘若以往他能够装作迷惘无知,而今,他还能一如既往,漠视攸廿的一番真情么……
  傅望之心下怅然,早有触动的一颗心,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他若是承情遂意,最终,定会将他牵扯进这党羽暗涌的漩涡。
  泥足深陷,只会令人生死两茫茫。
  傅望之避开攸廿欲拭去他唇角药渍的手,再注视着他,黑漆的眼眸里已无踌躇不决的阴云。
  “攸廿,我自己来就好了。”
  他抹去嘴角显眼的药渍,端过攸廿手里的汤药,一仰首,将一碗满满的苦汁,悉数吞入腹中。
  那幽幽空肠,堵塞的是他小心翼翼掩埋的真心。
  攸廿与他,今昔知己,亘古不变。
  他垂着眼眸,将空空如也的药碗放置在矮桌上,低首,害怕一抬眼,就看见攸廿殒命的场面。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宁可玉碎,亦不愿伤及无辜。
  傅望之撑着漆柱缓缓起身,在攸廿想要上前阻拦之时,绕过他的手臂,“攸廿,你先回去吧。我,想要小憩片刻。”
  他站立在他的眼前,明明近在咫尺,却偏偏远于天涯。
  攸廿保持着伸手的姿势,手心的疼痛远不如面前人刻意的疏离来得锥心。
  他知晓,他与他,仅有一墙之隔。但他,却不知那处处阻挠的屏障,到底,是何人何物。
  “望之……”攸廿嘴角的微笑隐了又现,“外面凉,你还有伤在身。”
  他认识的攸廿,一直将毕生的心思花在了沙场与他的身上。
  而他,偏偏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了。
  想到这儿,傅望之背对着他,再走了一步,本想故作轻松地回首应答,却不曾想,他的身体比他预料的更加不堪。
  失去鲜血濡养的筋骨,远不如他的意志。
  傅望之迈开一步,颔首之间,双腿已然瘫软。
  “望之!”攸廿担忧地奔来,正欲伸出的手臂怔怔地,凝滞于半空中。
  傅望之跌进一人宽阔的怀中。
  他惊诧扬首,发顶,低眸审视而来的目光尤为晃眼。
  日照斜射。
  傅望之松开来人的手臂,踉跄起身。
  门帘被掀开,张公公清了清嗓子,高声道:“王上驾到!——”

  ☆、不知二心

  铜鼎里燃得正旺的安息香,风一吹,消弭得无影无踪。
  祁辛淡淡地睨了下目光,露出一个极其恶劣的笑容,“怎么,见到孤都忘了怎么行礼了?”
  他就站在二人其间,负手,语调平淡。
  傅望之与攸廿齐齐一拜,“臣下拜见王上。”
  他与攸廿,皆隶属于王权。而他,心思诡谲,更不能拿攸廿的锦绣前途去押注。
  傅望之挪步向左,手疼膝软的滋味只有自己能细细体会。
  他的面色依旧显得苍白无力,祁辛深深蹙起眉,朝着攸廿递去一个揣度的眼色。
  “王上,末将告退。”攸廿俯身,沉声道。
  他不是不知望之对他的避讳,他的执拗,只能以他的退让告终。
  攸廿跨步,踏出了门槛。身后的视线,是傅望之弥望的亏欠。
  “还看什么,攸廿已经走了。”
  傅望之陡然转身,发觉那高坐于床榻上的国君,目光凌厉,注视着他的时候,令他心惊胆战。
  “不知王上来此有何贵干?”傅望之低眸揖手。
  他的一言一行,皆遵循君臣之礼,恭谨得让他生厌。
  或许,正是他人前的一面,令祁辛不曾对他的过往生疑。
  他小心隐藏,而祁辛只看得人前浮面。
  祁辛竖起眉,用余光瞥了他一眼,“怎么,不敢当面直呼孤的名讳了?”
  他倚靠在漆柱上,同样的姿态,同样的口吻,“我并无大碍,倒是攸廿你,胆敢拦下国君的剑,就不怕祁辛怪罪?”
  他挑着眉梢,听不出喜怒。
  傅望之见状,便要单膝跪地请罪,而祁辛却扬手制止了他。
  “你跟攸廿的纠葛孤且不作计较,”祁辛起身,走到他的眼前,“难道,孤当真就如猛虎么?”
  他向来看到的,都是匍匐于地的臣民。他们,敬畏的,是他的王权,他的手段。
  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忤逆行事的臣子,偏偏就端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恪守礼法,孤傲卓群。
  傅望之的傲然,就是他怒火腾升的缘由。
  他以为,他在任何人面前都是这副模样,然而,今日却见识到了他人后的一面。
  那蔑视王权,随意调侃的语调,正是他年少轻狂的影子。
  他压抑着本性,其目的,不为沽名钓誉,又为什么?
  祁辛微敛目光,幽深的寒潭,一瞬不瞬地将他吸纳殆尽。
  傅望之的脸色刹那惨白,脚步虚浮,险些端不住谈笑自若的笑颜。
  他沉默半晌,用不重不轻的声音道:“伴君如伴虎。王上的手中,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
  他据实而言,一字一句,竟找不出半分破绽。
  傅望之稳了稳脚步,在祁辛的面前,宠辱不惊,泰然处之。
  祁辛静默了一瞬,顷刻,居然朗笑出声。
  “孤执掌王权数十年,倒是头一次听到不予任何文辞藻饰的实话。”
  纵使他的实话并非肺腑之言,祁辛亦觉得悦耳。
  他抬手,示意候在一旁的张公公叫人将预备好的东西送进来,“这些,皆是孤予你的赏赐。”
  说罢,门帘外,陆陆续续的内侍监捧着尚药房名贵稀罕的药材缓步走近。
  傅望之抬眼看过去,那些人参鹿茸之品,皆是大补之物。
  祁辛的赏赐,或许应当称之为堵住幽幽之口的“好处”。
  傅望之躬身谢过,表示对明广殿里所发生的事情秘而不宣。
  而祁辛见他如此识趣,却是失了多问的兴致。
  “傅望之,别让孤发觉你的二心。”
  祁辛走出内堂的那一刻,只蹙眉撂下这一句。
  傅望之噙起一抹笑,一时间,眼眸里阴晴莫定。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就看着张公公领着一众内侍监紧随其后,浩浩荡荡,仿佛君王愠怒的余威。

  ☆、句句歪理

  三日的休养,足以令闲在争门殿里的人心生烦闷。
  傅望之放下手里的书卷,窗棂外,又是翌日晨曦。
  除了那日攸廿与祁辛来过,争门殿里,就如以往那般冷清寂静。
  他站起身来,推开门,走出了内堂。
  枝繁叶茂的场院里,石桌上积了薄薄的灰尘,在树荫下尤显清寂。
  傅望之懒懒的躺在敞椅上,轻轻摇晃,垂眸感受温热的气息被隔绝在外的惬意。
  大树底下好乘凉。他对兀自想到的一时安逸感到无奈,缓缓摇首,像是嘲弄自己。
  他来这周饶已有数年,脚踏异土,竟生出了热衷享乐的心思,当真是难以置信。
  傅望之扬手,初升的朝阳,恍若新起之秀。
  他抿起薄唇,略微品味了一瞬的清新之气,须臾,颔首道,“殿外的人进来吧,别藏了。”
  他依旧悠闲地卧在敞椅上,眉梢轻抬的刹那,有人猛地从门后石柱窜出来。听着来人大大咧咧的脚步声,傅望之不睁眼也能探知来人是谁。
  “公主殿下,你又胡闹了。”一双青葱似的纤手覆在他的眼上,他转身,看见了一袭湖蓝绢纱裙的娇俏少女。
  听闻前日,丹阳公主被放松了规矩,想来,昨日,她已然玩遍了整个潜阳城。
  傅望之看着她,觉得禁足于她便是磨人的炼狱。想到前日丹阳“寻死觅活”恳求祁辛开赦禁足令的场面,祁辛不许,丹阳就软磨硬泡,再不行,便直接扯出三寸白绫,扬言要“自挂东南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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