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他并未见到时刻跟在她身旁的小妗。
“呃……嗯嗯,没错没错。祥和茶馆是我……本公主最喜欢来的地方。这里的阳春面还真是一绝,一碗抵过我以前吃过的好多东西!”
丹阳公主含了含嘴里的面条,艰难地咽了下去。傅望之担忧她会不会被面条噎到,旋即将斟满茶水的瓷杯推过去。
“唔……谢,谢谢。”丹阳终于语言流利了。
傅望之就这般呆楞着,静静的看着她吃,心里疑虑。
难道自那日她擅自带他入宫面圣后,她就一直被禁足禁食么?
怎么看他都不敢想象,眼前的丹阳会饿得全然抛却以往端有的闺秀仪态。
丹阳吃得狼吞虎咽。
傅望之将她放在一旁的素绢递给她,“公主殿下,还是擦擦吧。”
丹阳从阳春面里抬起头来,沾染了油渍的唇角,还挂着一片未嚼碎的菜叶。
傅望之见她一脸蒙昧的模样,顿时轻笑出声,无奈又可叹。
丹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抹去了嘴角的菜叶,见他笑出了声,也没羞赧,也没愠怒,只是呆呆地盯着他,然后哗地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
这一搂,满怀的软玉温香。
傅望之直接愣神,神思恍惚。
极不容易地掰开了她死死挂在他脖颈上的手臂后,傅望之还不忘轻声宽慰此时哭得昏天暗地的丹阳。
丹阳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口,声音幽咽。
“傅公子……你,真的,真的好像我哥……”
丹阳一字一顿,啜泣声不断。
傅望之缓缓喘了口气,道:“公主殿下,我怎会像你的王兄。你的兄长,是周饶的国君。”
他只当这一句无厘头的话是她情绪激荡时说出的玩笑。
他与周慧王祁辛,全无半点相似。
他哄着丹阳起身,而丹阳只是一味地重复这句话,令他思绪万千。
“你当真不是我哥么。”收了碗筷的木桌上,丹阳公主支着手肘,面上恹恹的,“原来,这真的不是梦……”
丹阳刚刚感受到阳春面的美味,却又在刹那间舔舐到了难以接受的苦涩。
傅望之转眸,轻轻拭去丹阳嘴边的汤渍,“公主殿下,天色尚早,我们到别处走走吧。”
不知为何,他看着丹阳落下的眼泪,心底有莫名的触痛。
那一刻,他当真将她当做了小妹看待。
晌午将近,路上的行人渐渐散去。
丹阳一路神情淡漠,频频走神。
傅望之转身,在丹阳的眼底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复杂和幽怨。
忧伤的光影笼罩在芷泉街的两侧。
在脑中愁绪悉数一扫而空之后,丹阳公主又恢复了初见之时那矜贵傲雅的模样,“傅公子,过几日王兄会到砚台山狩猎,你会来吧。”
她定定地看着他。
傅望之抬眼,从那暗黑色的瞳仁中瞧见了自己伶仃的身影。
☆、梼杌刺客
风有些萧瑟,明媚的天日却如同宝鉴。
傅望之拜别了被公主府邸的管事接走的丹阳公主,独自一人,朝将军府走过去。
霎那间,哒哒而来的马蹄,掀起扬尘的狂风。
傅望之蹙眉回首,却顿时眼前一片黑暗。
缥缈似烟云的琅玕珠帘随风摇曳,声声脆响——
傅望之撑着摇晃的身体站起来,模糊不清的视线,浅浅地凝聚于那绘满烤蓝丝雀的屏风之后。
傅望之只来得及瞧见一抹纤细的倩影。
午后的暖阳照着,漫过梳妆台上的菱花镜,灼烧着窗棂上的杏黄花蕊。
傅望之隔着屏风而立,既无惊惶,亦无怯懦。
屏风里的女子坐在桌案后,见他醒来,将一枚琉璃环佩锁扣搁置于竖柜中,缓缓抬眼。
“公子可算醒了。叫奴家一阵好等。”
傅望之看着那露在屏风外的光洁玉足,妖娆且魅惑。
他后退半步,别过眼,面色凝重,“还请姑娘自重。”
“敢问姑娘以此方式邀在下前来,所为何事?”傅望之拧着一双眉眼道。
他并不认为此女子遣人强行将他劫来,还邀陌生男子进入闺房,是寻常大家闺秀的所为。
自他得了那有关“梼杌”的布条,他总察觉有人在暗中窥探他的一举一动。
风中,飘着淡淡的安息香气。
这味道,让他既熟悉又陌生。
傅望之抬眸,屏风里的女子整张脸都笼罩在阴翳的光晕里,明明在微笑,眼底却糅着洞明世事的意味深长。
“公子又何必如此心急。奴家自知失礼,惹公子恼怒……”那女子似笑非笑,起身挽手躬身,“奴家,在此向公子赔罪。”
她悠悠行了一礼,傅望之透过屏风瞧见了莲花暗纹的绣饰。
隐藏于屏风后的女子并不打算直入正题。
傅望之低头沉思,开始揣度她的意图。
“姑娘,是梼杌的刺客?”
他那双漆色眼眸,黑洞洞的,直直地朝向屏风之内的女子。
女子唇瓣上噙起的笑,嫣然生媚。
“公子好生聪颖。”
女子撩开垂帘,绕过屏风,茜素红缎料的裳裙,襟袖绛色,底摆的纹饰堆满了莲花暗纹,比嫁衣更甚。
傅望之被女子的嚣张与恣意逼退了半步。
女子款款走来,每走一步,宛若荼蘼,艳魅生香。
“公子……奴家是该唤傅公子,还是扶良公子……”女子扬着那白玉似的笑靥,凑近他的耳畔,柔声呢喃。
傅望之猛然抬起头来,再度看向她的眼眸里,多了一丝难以言表的质疑。
“你,到底是谁……”
她知晓的事情,未免太多。而他,却被重重的阴影遮蔽了双眼。
他的判断不再如以往那般敏锐,就因为一切牵涉到了纪国往事。
“扶良公子,不记得奴家了么。”
女子流转出浓浓媚惑的眼眸里,透着不知名的黯然,沉沉的,让他的心被狠狠揪紧,隐隐约约浮上心头的内疚,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傅望之恍然,听到有人再度将他唤作扶良之时,却不知是何种心绪。
“我……”
傅望之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单音,下一刻,却被女子覆上前的双唇堵住,猝不及防。
“姑娘,你疯了。”
他猛地推开贴上来的女子,面上愠怒。
唇上,还残留着含有菡萏清香的余温。
他转眸,避开女子咄咄逼人的目光。
女子退后,裙摆飘飞,似不留痕迹地掩盖了方才那瞬间的癫狂。
“公子莫怪,是奴家僭越了。”
女子眸间的秋水流泻如银,迷离的烟波,浮动着一抹旖旎。
“你,究竟是谁!”
傅望之侧身而立,眼睫微颤。
面对他的逼视,女子面色如常,别过眼,不动声色的道:“公子难道忘了么。奴家便是那国宴之上,刺杀济宁王的舞姬。”
女子巧笑盼兮。
傅望之遥遥弥望,竟嗅出了诡谲多变的谋术。
他微敛眸色,瞥向与他七分相似的眉眼,侧颜泠然。
“所以,你就是我么。”
☆、愿得璧人
四月十九,国君狩猎将近。
内局宫婢的调动一贯稀松平常,只是在四月十八和四月十九这两天,有很多掖庭局的宫人被抽调到了宫闱局。内侍监奏请国君,增调羽林军充盈大内禁卫。
尚食房算是最忙碌的一处,接连几日的筹备,负责国君的日常膳食。
四月二十,正当周饶国祭。
周慧王祁辛端坐于龙辇之上,支着手肘赏玩手里价值连城的弓|弩,每过一处,百姓皆五体投地,大呼国君万岁。
国君万岁,国君万寿无疆……
跪倒一地的人群里,有讥讽的视线扫向那高高在上的国君,格外扎眼。
百姓的顶礼膜拜还在继续。
傅望之跨着马赶上了前方的攸廿,“攸廿,今日,你会去狩猎场么?”
隔着一个马头的距离,不远不近,攸廿转过脸,正撞上他那双墨眼,琉璃清浅。
“王上于此,臣自在侧。”
攸廿将军的赤诚忠心,让傅望之甚为钦佩。
他低垂着眼,抿唇不语。
攸廿故意勒了勒缰绳,马儿渐渐放慢脚步,“望之也对狩猎有兴趣?”
他曾听他的二师兄仓镜说起过,他的箭术,堪称一绝。
攸廿扬手示意,最终召回了傅望之的心神。
“望之不喜此次狩猎?”
攸廿见他频频走神,心底疑惑。
傅望之侧身抬眸,“攸廿说笑了。我怎会不喜国君狩猎。”
他面色不变,唇角噙起的微笑也并无他意。
攸廿被他的笑容分散了视线。
傅望之忽然扬起马鞭,“攸廿,我们来比试一场吧!”
他诚意相邀,战意悍然。攸廿旋即应声挥鞭。
须臾,他们便追上了前面的大队人马。
一众宫廷之人,朝砚台山挺进。
山道崎岖。
马车里的丹阳公主撩开车帘,无聊的捧着一张脸,观望山间的草木。
“公主公主!是傅公子……”
身旁的小妗猛地靠过来,差点将她挤下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