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又至,李徽再度奉着阎氏与周氏回到濮王府,而后照旧去寻王子献。不过,当他踏进好友暂居的院子时,却见庆叟正在独自忙碌着,似是在收拾行李。他心中一动,走入书房,王子献正好合上书卷,抬眼看过来。
这些天以来,两人几乎是日夜相对,情谊自然越来越深。昔日他们皆是不愿与人过于亲近的脾性,但对彼此却仿佛变得格外宽容。抵足而眠,互相分享自己的床榻,也似乎只是寻常之事。他们甚至已经渐渐习惯入眠的时候身畔的呼吸,醒来的时候有人相伴。
二人都从未交过知己好友,不知普天之下的生死之交是否都是如此亲近。但他们已经毫不怀疑,对方于自己,绝对是极为特别的。这种特别,令他们互相信任,不知不觉互相依靠。但,目前的信任尚不足以让他们相互坦诚。于是,他们也都为自己隐藏的秘密以及并不明朗的前路而忧心。
“子献可是有什么话想说?”四目相对的时候,李徽便看破了王子献的犹豫。
“……”王子献勾起嘴角,“大王竟像是每一回都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并非神佛,如何能知道你心中所想?”李徽笑道,“不过是觉得你有些欲言又止罢了。何况,方才见庆叟正在收拾行李,瞧着并不像是在打点出远门的轻便行装,而是将你所用之物都收了起来——莫非你回商州探望一事有变?”他记得,前两日王子献曾经与他提过,想回商州探望父母弟妹。
王子献略作沉吟,低声道:“大王或许已经察觉,我与家人之间并不和睦。看似父母兄弟姊妹样样齐全,其实都不过是面上情谊罢了。身处在家中,我时时步伐维艰,每一刻都须得谨慎行事。稍有不慎,便可能面临声名尽毁、前程全无的下场。”
李徽怔了怔,拧起眉头。他曾想过对方家中情况复杂,却不曾想到他竟然需要面对这般沉重的压力。原以为他年纪尚轻便四处游历,应当是家学渊源之故,但也许只不过是为了躲避家中的明枪暗箭而已。
“一切的源头,皆因如今的母亲并非亲娘,而是继母,同时亦是庶出姨母。我阿娘刚生下我便撒手人寰,她以照顾我为名热孝出嫁,当时几乎是人人称善。为何如今竟是这般情状,其中情形……自是不必多言。我底下的弟妹几乎皆是继母所出,而她素来面慈心狠。多年下来,我不仅与父亲失和,与外族亦是不算亲近。”
原本从来不欲对人明言的阴私之事,说出第一句之后,竟再无任何滞涩之感。甚至,或许是有人一同分担秘密之故,连内心深处也仿佛因此而松快了许多。王子献凝望着眉头紧锁的李徽,唇角微微弯了起来——
或许,只因是对方,他才愿意道出这些隐秘之事,而不必忧虑对方轻视他罢。
“此次我得到了入国子学的机会,立即去信给家中解释。因平灭逆贼之事不方便提起,便只说是大王与我交好,得到了大王的提携。但父亲心有疑虑,命我归家去仔细说明此事,所以先前我才说要回家探望。”他当然很清楚,自己的父亲担心的自然不是他,而是谋逆之案的“真相”是否会牵连他们。
“如今可是又起了什么变故?”李徽问道。
王子献轻笑一声,嘲弄之色尽显:“今日一早刚接到父亲的信,命我想方设法,让两个弟弟也进入国子学读书。”他接到这封信的时候,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是好。这世间怎会有这样的蠢物?!他们当所有人都一无所知不成?!前些时日刚命人刺杀濮王,逆案的风波尚未平息,眼下却转过脸来,就想通过他借助濮王之力送两个儿子上青云?好两张其厚无比的脸皮!!好一双无赖而又愚蠢的男女!!
倘若可以割舍自己的血脉,他真恨不得割肉还父,将自己与他们彻底分割干净!!也总好过时不时便要被他们的毫无廉耻恶心一场!也总好过时不时便须得替他们的愚蠢举动忧心忡忡,殚精竭力地替他们扫平痕迹!
李徽尚不知王家曾做过什么可笑之事,只当他们是想利用王子献与他的交情,难掩厌恶之色:“就为了断绝他们的妄想,你便要搬离濮王府,与我保持距离?不管他们想要什么,你只说无能为力便是。难不成他们还能亲自到长安,赶到我跟前来讨要好处不成?”
“他们不会轻易离开商州,两个弟弟却不日就会过来。”王子献长叹一声,“我怎么能带着他们继续住在濮王府?”便是李徽盛情挽留,他也绝不想让王子凌目睹他们之间的情谊究竟有多深厚。
“原来如此……所以,你已经遣曹四郎去赁房屋了?”
“想赁个离延康坊、布政坊都近些的宅邸。偏僻些、简陋些的两进小院子即可,反正他们从没有给过什么多余的盘缠,我也拿不出资财赁什么好宅子。”
李徽挑起眉,斜瞥了好友一眼,忽地笑了起来:“曹四郎在长安城中人生地不熟,能赁到什么好房子?不如就将赁房屋一事,交给濮王府的人便是。你安心罢,保管两三日内,便给你寻个合适的房子。”
王子献待要推辞,但见他眉眼含笑,显然已经有所打算,便只得笑着答应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王子献:这世间竟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呵呵,你们给我等着~~
王父&杨氏:(忽然觉得寒风阵阵)
李徽:→ →,这世上的极品还真多啊……
濮王殿下:极品?哪里有极品?来,让我看看,看看
王子献&李徽:→ →
第35章 搬出王府
不过两日之后,李徽便带着王子献去看新居。
二人策马慢行,沿着濮王府所在的大街一路向前,不多时便到得一座门面齐整的宅邸前。翻身下马,推门入内,便见门楣影壁镌刻自然,树荫连连、花丛雅致,盛开如瀑的紫藤花架下摆着石桌石凳。显然,这座宅第的主人也曾颇为风雅,布置宅子十分精心。就连并不算宽阔的后花园也颇有野趣,立在其中便能觉出几分盎然的生活情致来。
“这宅子如何?既精致又有巧思,而且四周也颇为清静。”李徽绕过荷塘边的八角亭,打量着水中亭亭舒展的荷叶,畅想了一番映日荷花的美景,越发觉得中意。若不是命仆从细细打听,连他也不知延康坊中竟然还有这样一座精巧的小宅子。
王子献端详着周围的景致,颔首道:“这座宅邸确实极好,加上小花园一共有三进,也颇为宽敞。便是我们兄弟三人同住,应当也已经绰绰有余了。不过,这般精致的宅邸想必赁资也不便宜罢。我如今手中拮据,平素又无进项,如何能赁得了这样好的宅子?”
李徽瞥了他一眼,勾起嘴角:“你不必出什么赁资——”
“此事不妥,断不能让大王替我出赁资。”王子献摇首拒绝他的好意。其实,他手中有圣人赏的一百金、一百匹绢,不仅能付赁资,连买下这幢宅子亦是绰绰有余。但这笔钱财却不能轻易露于家人跟前,所以不能随意动用。他只是不得不装穷罢了,当然不能安然领受李徽的接济。
李徽却不慌不忙地补充道:“我已经将这座宅邸买了下来,就算是借给你住的。”虽有父母在无私产之说,但他已经封为郡王,自然不可与常人相提并论。他不但有自己的封邑,也有一群替他打理封邑出息的长史家令,想购置宅邸园林,亦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罢了。当然,他一向是个孝顺儿子,早便在父母兄嫂跟前过了明路。
“……”王子献无奈地笑了笑,“大王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明白,大王选中这座宅邸,也是不忍心我居于陋室之中。不过,若是借住大王的私宅让我那些不省心的家人知道了,恐怕心中难免生出不足之意。他们从来都是不知满足的贪婪之辈,一定会千方百计打扰大王的清静,怎么拦也拦不住。如果是这样,和继续住在濮王府又有何差别?”
李徽怔了怔,轻哼了一声:“因为他们的缘故,你受了这么多委屈,如今竟连一座好宅子都住不得!但血缘亲人,一损俱损,又不好处置……真是可恶之极!”他十分理解王子献的难处:身为人子,若有半点不是之处,便可用“不孝”为名彻底毁去。与这种贪婪愚蠢的家人相处,又何止是步步惊心而已?
看他皱着眉头替自己委屈、替自己恼怒,王子献心中油然生出暖意——仿佛数九寒天围着篝火般,简直要暖到骨髓中去。换个角度想来,那群家人的存在,似乎也并非全然只有坏处。至少,有他们从中作梗,他才能遇见这个一心一意待他好的人,他才能理解什么叫做“真心”,什么叫做“关怀”。
“大王放心,我能在继母手中熬到如今,必定不是只会吃苦受委屈的。”若是只会委屈自己,只会轻信他人,他恐怕早便已是尸骨无存。如今王家的部曲大半掌握在他手中,老宅中发生的事他泰半都能掌握,这些蠢物又有何惧?王昌与杨氏大概也没有能力与胆量再犯一次连累全家举族的大罪了。
至于两个弟弟,或许入京并非仅仅只是为了进学,而是不知听信谁所言,正野心勃勃地“谋划”着主动卷入各种风波纷争之中。若是如此,他更不能将李徽以及濮王府拖入陷阱,也不能给王子凌任何结交高门子弟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