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藻吃了一惊,忙对楚槿充满歉意笑道:“太子殿下亲临,原该相陪……”楚槿心下明白其意,傅双林不比旁人,王藻不敢托大想去迎接,但又怕怠慢了自己有意见,便打起精神笑道:“傅总管是代表父皇前来的,有圣意在身,侯爷礼当亲自相迎,不必拘礼,孤自歇息一会儿等寿宴开便是了。”
王藻站起又告罪了两句道:“下官让犬子来陪殿下。”才又起了身匆匆出去,过了一会儿果然王藻的嫡长子王伯玉过来陪他叙话一二,便看到前头开席,王伯玉亲自请了楚槿往前头去。
只见前边济济一堂,楚槿一出去,上来见礼的人不少,他一眼便看到傅双林在王藻陪同下过来给他见礼,他只能谦让着道:“傅总管今日是代父皇过来吗?”
双林道:“今日陛下原要亲自过来给老夫人贺寿,结果临时有军机要事要商谈,便命小的先带了礼品过来给老夫人贺寿,迟些得了空陛下便亲自过来。”
楚槿点了点头,看大家都在等自己,便也一番揖让,入席开宴,寿宴自然少不得看戏,请了京城有名的云韶班来唱的,唱得自然是好。楚槿坐在那边看戏,眼看着不断有人去给傅双林那一桌敬酒,心里想着,傅双林听说是自幼就伺候父皇的,又是父皇的亲信,想必知道自己母后去世的实情,但是……他如今是万万不敢问的……
他心下抑郁,看了一出戏,便借口酒上头,王家忙安排他到了后院歇下,他也不让人陪,自己喝了点茶,便信步在花园里散心,看柳色嫩绿,百花争艳,心胸稍为之一宽,放眼见庭院中央有一眼清池,便走过去观鱼。慢慢走过去,却看到池边亭子里,适才见过的王幼薇正一个人坐在石桌边,垂眸盯着棋盘出神,他好奇心起,走过去,看到石桌上的棋盘内正摆着一局残局,黑白胶着,已近尾声。
那女孩大概正全神贯注在棋局之上,全然没有注意他的靠近,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道:“这是《烂柯谱》上的棋谱吧?”
王幼薇吓了一跳,回头看到他忙站起来要行礼,楚槿微笑摆手道:“不必多礼,论理你也算是我的表妹了,怎的一个人在这里,也没个伺候的人?”
王幼薇道:“今儿寿宴,各处人手紧张,我倒没什么事,便让丫头们都帮忙去了,我也就一个人在这里清静清静,看看棋谱。”
楚槿笑问:“听说庆安侯府十分节俭,居然节俭到小姐身上了可不应该。你年纪不大,怎的倒喜欢下棋?想必棋艺上颇有心得?”
王幼薇脸上微红,赧然道:“我下棋太烂,哥哥姐姐们都不肯和我下,我就想着等我自己看棋谱学会了,以后再把他们都下赢了,看他们还看不起我!”
楚槿原本只是客气询问,毕竟自己是太子,自幼多的是各种人和闺秀在自己面前展露才艺,以博得自己或者父皇的重视,没想到忽然听到这么个大实话,他忍不住放声笑起来,王幼薇看他笑得开怀,脸上通红,楚槿笑了一会儿才忍了笑道:“你初学者,看这《烂柯谱》太深了些,我那儿有本《梦入神机》,适合初学者学习,等我回去命人送了来给你。”
王幼薇慌得两只手乱摆道:“不要不要,谢谢殿下,《梦入神机》我有,我这不是心急么……”
楚槿心下越发兴味起来,自己身为太子,若是赏人东西,人人都做出一副欣然而受受宠若惊的态度来,这孩子果然年纪还小,天真烂漫,他笑道:“你爹倒宠你,这《烂柯谱》市面上不多。”
王幼薇脸上更有些慌乱:“您可别和爹爹说……这书,我是从清桐院里偷偷拿的,我爹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楚槿笑问:“清桐院是哪里?”
王幼薇道:“那是先慧纯太后住的地方呢,里头放的书都是慧纯太后当年珍藏看过的,那院子平日里不许我们进去乱翻的,因为陛下来我们家,时常要在那院子歇息,缅怀先太后,所以那处院子一直保持着原样摆设着。”一边又看了楚槿一眼,有些不安道:“我没有乱动的。”
楚槿一怔:“原来是祖母待字闺中的居处。”一时有些怅惘:“父皇都没有带我看过。”却是触及心中暗痛,神情有些黯然。
王幼薇看他神情,忙笑道:“离殿下要看,我带你去院子的书房看看好了,里头有不少姑祖母做女儿时的字画,还有收藏的古玩字画,正可以赏玩。”
楚槿想着今日过来长辈拜寿,也不好早走,这里也算是他祖母家,倒不必避嫌,便点头笑道:“那有劳表妹了。”
王幼薇却吐了吐舌头道:“其实我也想细细看那字画许久,每次都是悄悄看一会子,今儿借着殿下的光细看过,父亲到时候也不好发作。”
楚槿喜她口无遮拦天真烂漫,笑道:“那孤给你做挡箭牌,可有好处?”
王幼薇眨了眨眼睛道:“殿下是太子,什么都有……”楚槿看她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忍不住笑道:“若是真能什么都有倒好了。”
王幼薇不知道他的感叹,但也看出他的惆怅,聪明地没追问,带了他拐了拐,果然进了个小小的院子,院子并没什么特别的,比起其他公侯府上那精美讲究的院子差远了,墙角有着几株绿蕉,舒卷的叶片犹如铺了绿腊,十分醒目。
房内陈设也十分简洁大方,但却颇有品味,王幼薇将字画指给楚槿看,却不大懂得来历,一双眼睛明亮而渴求,楚槿心下好笑,一边就着窗边明亮的光线仔细观看,一边缓缓告诉她字画来历,背后的掌故。
二人在窗下看得正入迷,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声:“公公,是酒上头了?我去和王大人说,给您安排个厢房歇一歇?”
楚槿听那声音正是傅双林,和王幼薇对视了一眼,十分不解,毕竟这里既然是先太后的居处,不该有客人随意进出。楚槿从窗外望出去,看到窗外花树掩映下,傅双林带着个小内侍,显然有些不支,靠坐在了山石上,伸手揉着自己的额头道:“不必麻烦主人家,这里是先慧纯皇后的居处,不要冒犯了,我在这里坐一会儿略解解酒,一会儿陛下就来了。”
他今日赴宴,没有穿内侍服,而是一身藏蓝色袍子,长发漆黑,束着布巾,姿态从容,举止闲雅,面容俊秀,毫无卑微之态,不知底里的人,完全看不出他是宫里的内侍——果然是父皇信重之人,和一般宦者不能相提并论,楚槿心里想着。
那小内侍道:“陛下只说让您在这边等他,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到,这山石凉呢,公公小心吹了风,还有前儿不是才说小腿疼么?不如先让王大人安排个下处歇息下。”
傅双林有些不耐烦道:“你去弄碗浓茶来给我喝了解酒。”
那小内侍不敢违抗,起身走了,傅双林一个人斜靠在那岩石上,自己曲了一臂垫着闭了眼睛将头枕在手臂上,另外一只手搭在自己腹部,袖子长长垂下来,大概是真的醉得厉害,眼角周围晕红一片,长眉蹙起,薄薄的嘴唇也鲜红的,和平常那严肃淡漠的模样大不相同。
王幼薇低声道:“今日父亲听说开了窖藏十八年的女儿红,那酒听说后劲很足,想必这位客人上头了。”
楚槿笑道:“你可知道这位客人是谁?”
王幼薇道:“今日宴请的,又能自由进出后宅,必是御前大总管傅公公了。”
楚槿点头笑了下,张嘴刚要说话,无意中看向窗外,却怔了怔,只见父皇正从外间走了进来,他穿着常袍,腰挺背直、身姿昂藏,威势凛然,一路目光游移似乎在找人,王幼薇看到皇上也吃了一惊,楚槿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说话,果然看到楚昭分花拂柳,看到侧卧在山石上的傅双林,十分诧异,走过去低头看着傅双林,伸手便去摇他:“怎么样了?跟着的人呢?”
傅双林双眼半睁看了皇上一眼,又闭了眼睛,蹙着眉头道:“我酒喝多了些,别理我,让我歇一会儿便好。”
王幼薇轻掩唇,显然很是为他在皇上面前唐突无礼而担心。
皇上果然皱了眉头,却是伸手去扶他:“你前些日子还嚷腿疼,药也没好好吃,如今又在这凉石头上躺着,怎么得了,王藻也是混账,怎么就灌醉了你?谁今天跟着你出来的?敬忠还是慎事,怎么人也不见?”说完已是将傅双林有些强硬的从石头上扶了起来,靠在自己肩上,傅双林被他这一移动,仿佛十分难受,一直皱着眉头闭着眼睛道:“去给我倒茶了……你别管我……”,忽然脸色一青,哇的一声,居然吐在了皇上的袍子上!
这下连楚槿都皱了眉头,要知道即便是身为太子的他,这样的污秽之物在自己面前也不曾出现过……宫里的净桶里,放着的是极好极细的香灰,污物落入便再也不会见到。
然而自己一贯仪态端整雍容尊贵的父皇,却丝毫没有在意自己衣袍袖子上的污物,反而伸手拿了帕子一丝不苟替傅双林擦了嘴唇,又去按揉他的胸口:“你到底喝了多少?茶水怎么还不来?”口气已有些不耐烦。
这时之前的小内侍已端了个小茶托过来,看到楚昭在,魂飞九天,急急忙忙跪下行礼,楚昭皱了眉头道:“拿个茶水也这么久。”伸手直接从茶托上接过那茶水,自己却是先尝了一口,说道:“太浓了些,怕是晚上要睡不好了。”有些嫌弃地递到傅双林唇边,喂他喝茶,傅双林微微睁了眼睛,居然也安之若泰地就着楚昭的手,吃尽了那茶,似乎才好了些,皱着眉头道:“衣服脏了,让敬忠给你收拾下,去叫王大人给你备下热水收拾下。”并无一丝诚惶诚恐之态,仿佛自己不是吐在这天下至尊之人的衣袍上,犯下的不是那欺君之罪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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