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未秋漠不关心,他的灵魂离开了躯壳,飘悠悠地浮在空中,俯瞰着荒凉而污浊的尘世。如水的眸光扫到早已如泥胎木偶般的李言宜,叹息的刹那,所有的画面全部消失。
纯粹的黑暗。
彻底的黑暗。
“啊——”李言宜爆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嘶吼。
漆黑中隐隐浮现出一线光芒,光芒慢慢摇曳,摇成了一朵莲花的形状,落在李言宜的手中,是茫无涯际的黑暗中唯一的光亮,这光亮照亮了李言宜的脸。
白未秋的形体渐渐浮现在他眼前,缥缈如他手中的白莲。
“你还是执意要叫醒我吗?”
李言宜不语,他伸出手将白未秋紧紧拥在怀中。
“未秋。”他捧起他的脸,手指拂过浅红的唇瓣,“没有你的地方就不会有我,我从未像此刻这般确认。你若不愿醒来,就请允许我长久留此间。”
白未秋没有回答,他带着点嘲讽,看着李言宜的眼睛,有人会这样对他么?他见过他所有的不堪与绝望,目睹了他心中最深重的黑暗,情深的依旧像海,甚至舍掉性命,不肯离开。
回应他的是李言宜的吻。
灼烈的气息让他不自觉地回应。
白未秋心里开始动摇,于是有什么开始从空中飘落?似杨花,似飞雪。
飞花如雪。
是太液池边,他第一次看到白未秋的情景。
“欲觅东风无寻处。”
白未秋仰头看着月亮,转头微笑,轻声说了一句:“十万春花入梦来。”
落梅无声蚀绿苔,孤灯残雪有余哀。欲觅东风无寻处,十万春花入梦来。
李言宜再一次看到弦月、清风和春天的早晨。
他手上命灯的光芒已经极其黯淡。
相思似雨不成雪,未许见人先已灰。
他来之前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白未秋一直微笑着,过了很久,很久。久的吹散了晨雾的朝烟,久的隐没了群山的夕岚,尘土不起,万籁俱寂,海枯石烂。
谁在谁的梦里?
谁穿过了千山万水,经历了千秋万载,前来呼唤我?
是你么?是你在等我么?是你在茫无涯际的黑暗里为我点亮了一盏灯么?
我飘在我的梦中,这么久了么?
四周渐渐有了声音,一滴,一滴。汇聚成了水声,水声在他们身旁流淌,淙淙作响,成了一条河流。
河流闪闪发亮,无数的莲花绽放在河水上。
人生尽如梦,何必言梦中。
白未秋伸出手,轻轻拢住李言宜掌中快要熄灭的光芒。
双手合住的瞬间,本已黯淡的白莲光芒突然大盛。
天地绚白,几点强光从两人的指缝间迸出,盘旋于空中,进而绽放,如同白日烟花。
李言宜在虚无中重重坠落,于天上落入深渊,埋葬于深渊的最深处。
埋葬了千年万年,灵魂似乎也要化作虚无,李言宜心中惶恐,于是奋力一挣,竟然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重重的帷幔,帷幔透进一丝光。他闻到如水的气息,香炉中有轻烟缓缓漫出。
人间的烟火。
李言宜挪动身躯,只觉得浑身无力,便张口唤道:“来人。”
侍候在侧的婢女素云听得他声音,忙上前来,惊喜道:“王爷醒了。”又吩咐左右侍从:“快唤宁将军与道长来,王爷醒了。”
她为李言宜取过水,伺候着喝下,口中说道:“万幸,万幸,王爷昏睡了三日,总算醒来了。”
李言宜喝过水,喉中烧灼感顿解,仍觉无力,便倚靠在床头,问道:“白郎君呢?”
素清还未回答,一道人影从帷幔后钻出。
“你是说我吗?”
白未秋的面容在逆光中模糊一片,李言宜只能看见他是在笑。
是莲花、清泉和如水的火焰。
李言宜也笑了。
云灵子和宁行之都来了。
云灵子只说李言宜既已醒来,那便无碍了。至于伤神太过,静静休养几日便可。说完便着玄元子收拾物事,要回青阳观。
李言宜客气挽留,云灵子借口叨扰已久,执意要走。
宁行之神色怪异,看着白未秋。听得云灵子要走,又转头看着云灵子,咳了一声,道:“本将送送二位道长。”
云灵子睨了他一眼,并不理会。玄元子朝他拱手道:“贫道谢过将军。”
素清去为李言宜预备膳食。
一时间,屋中只余白未秋与李言宜二人。
李言宜柔声道:“你醒来有多久了呢?”
白未秋答非所问:“我似乎睡了很久?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可都不记得了。”
李言宜点点头:“梦中日月长,当然很久。”
“我醒来的时候你还在睡,睡了三天,我以为你不会醒来了。”
“不会的。”
“我姓白?”
“嗯?”李言宜不解。
白未秋面上全是疑惑的神色,他摊摊手:“我醒来便不记得我姓甚名谁,只看见你躺在我身边,但我不知身在何处。我问他们,他们都不肯告诉我。”
李言宜不料他醒来后会记忆全无,此刻也来不及杜撰他身世,只得强打精神,微笑道:“我才醒来,也有些记不清,等我养好了精神再告诉你,好不好?”
“你们是不是瞒着我什么?”白未秋嘴角微翘,眉如墨染,宛如少年:“我既然忘了那便罢了,你告诉我的,焉知不是你杜撰的。你也不必告诉我,我忘一日是忘,若此生再也想不起来,那也没什么。人生不过几十年,很快就过去了。”
李言宜听他说的有趣,不禁点头轻声附和:“几十年确实很快的。”
说话间素清已经捧着膳盒进来了,她走到床边支起榻桌,将盒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出来。
鸽蛋羹、鸭肉春饼卷、青丸蔬汤。
都是清淡滋补的菜肴,李言宜喝了一口蔬汤,鲜美的人间滋味甫一进肚,便调动的周身毛孔都舒畅起来,他不由赞道:“果然不错。”素清抿嘴笑道:“是白郎君想的周到,料得郎君睡得太久醒来嘴里无味,早就让厨房煨着一锅汤,郎君喜欢就再好不过。”
“那我得谢过白郎君。”
白未秋负着手,正瞧着墙上挂着的书画,听得此话,便回过头来,道了一句:“正是因为我醒来时,口里无味,这才想到这一层。”他面带得色,笑容不改:“所以不必谢我,要谢得谢为你做羹汤的人,你这府里的膳食算是难得的精细了。”
“是我向来不在饮食一道上心。”
白未秋点点头,便不再言语。歪头看了书画半晌,轻声吟着画上所题之诗:“苍雪落飞烟,黄尘隔绿柳。”不禁出声评论:“这一句对仗还不错,不过意境有些杂乱。”又看落款,是言宜二字。
“那是我醉后兴起所涂,怕是入不了你的眼罢。”
“言宜是你的字?”
“正是。”
“气盛,则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皆宜。”他转过头看着李言宜,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我不知道你的排行,可以叫你言宜吗?”
李言宜一愣,心道:“曾经不管如何求他,他都执意叫一声王爷,绝不肯叫我姓字。如今他记忆全无,竟不知他本性如此可爱。”
“你不肯吗?”白未秋见他不语,以为他不愿。又看素清面带惊讶,这几日他已弄清李言宜的身份,此时随口一说,怕是不合礼数,心中顿生几分悔意。
“你愿这般叫我,我求之不得。”李言宜进了食,觉得恢复了些力气,便挣扎着起身。素清让小丫头们收拾了食盒,上前为他更衣。
白未秋兀自离开了他的寝房。
庭外的青杏小小的匿在叶间,青绿一片,风吹起枝叶翻飞,难以分辨。
发丝也被吹的凌乱,白未秋伸手去拂,低头瞥见几缕银丝。
“我的年纪应该不小。”他的语气似笑非笑。
“未秋,你的诗文学识似乎都未忘却。”李言宜出得门来,慢慢踱至他身侧。
白未秋随口道:“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随即点点头:“似乎是如此。”他看着李言宜,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我现在又记起一事,我叫白未秋。”
“这是我说漏,不算你记起的。”
白未秋微微挑眉,“当然不是,姓字本无足挂齿,弃之不用又何妨。此时乃初夏,熏风自南来。又恰有花发西园,草薰南陌。我便为自己起个字,就叫熏南。”
“白未秋弃之不用了?”
“此后不必再提。”
“熏南?”李言宜望着他,又念了两声:“熏南,熏南。”
白未秋看着阳光里李言宜飘飞的鸦青色素纱外袍,面容俊朗,柔和低沉的声音同南归的候鸟,顿时面色微红,眼中仍露出疑惑。
这疑惑随着时光渐渐淡去,在笃义王府中大家都叫他熏南先生。他很喜欢李言宜为他准备的轩室,前临碧水,后有翠竹。轩室门口的匾额上被白未秋题了“倚风居”三个字。
“我笑白云无牵挂,行到云深便是家。”李言宜盯着匾额,念出一句诗来。
白未秋佯怒:“无牵挂甚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这是迫不得已的洒脱,王爷莫要取笑我,就算你知道我先前俗到了家,此刻也得装作不知晓。”他憋不住笑,眉眼还是柔和下来,唇角噙笑:“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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