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色依旧,宁静沉璧,禇承指尖轻划便是一道红光打向那湖中心,一瞬间一个漩涡满开来,水花四溅,落回湖中“叮咚”作响,欢快得不像样。
水滴落尽,而涟漪不尽。
一声惊雷,夏雨滂沱,若是寻常家的孩童定会惊恐地躲到爹娘的怀里撒娇哭泣,可禇承他没有资格,他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夏雨惊雷之时没有再哭泣着寻爹爹娘亲,而是平静淡漠地打开房屋的所有门窗,而后一个人走出去,走进呼啸的倾盆大雨中,最后来到那旧木亭看着旦馨花被雨水打破,看着这灰暗的天地被雨水摧毁,他由心而发的畅快。
就像如今,禇承依旧蹲坐在湖边,不躲不移,不哭不闹,静得宛如一尊石像,雨水很快便将他浸湿。
雨足足下了一整日,禇承便蹲坐了一整日,直到整个世间俨如沉睡,萤火虫偷跑出来围绕着这个毫不动弹的男孩。
谬音使上轻功漂浮在丛林中飞到那湖边,他知道禇承的习惯,每到休息之日便是一声不吭地蹲坐湖边。如今大雨滂沱,谬音也没有执伞,就如禇承那般任凭大雨淹没自己。
他终于找到那个孩子,停在他五步之遥,谬音顿时不知如何开口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忽而禇承站起了身子,就是一步便堕入深湖,碧湖很快便接纳了这个男孩.....
谬音凝眉,素袖轻挥便将湖水全数分开而后脚下踩风便将那融入湖中的男孩接到怀里,彼年幼时,他便是如此抱着年幼的他,没有话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怀里的男孩。
“谢谢师父”禇承只说了这句话便从谬音身上跳下来,一步一步地原路返回。
谬音站在原地,看向那满是水漪的碧湖,心思千转跌宕,猛兽暴雨。每一次禇承和谬音相对而行,直到空气雨水隔绝二人。
“承儿?”一声略有沧桑的声音在禇承右方响起。
禇承没有理会,继续前行,而那声音渐近最后一双微微起皱的双手摸上禇承的头顶,而禇承只觉大雨再也没有打向自己,耳边是依旧慈祥的声音道:“下雨了承儿怎会不撑伞?”
“不喜欢。”禇承冰冷得不似这个年龄的孩童,浅灰的眸中更是凌寒逼人。
“承儿跟爷爷回去如何?”宸老试探般问道,他知道禇承这个孩子很是令人心痛,一年前褚佑死后便是这般样子,没有同龄孩子的欢笑,不喜说话,而他也知道谬音是无情无欲之人,除了教导禇承功课便没有过多的关心爱护。
禇承眸中跳动了些异样,他道:“好。”言罢便不再多言,衣袂轻晃步步渐远,重新陷入雨势中。
宸老无声轻叹,他道:“先生莫不是真的放任承儿如此下去?”
谬音果真从暗处走出来,尊贵的面容上滑过一丝动容,他道:“命,不可改。”
“总要试试,承儿还是个孩子,他还有很长的路。”宸老摇摇头,道。
“他能承受。”
“先生把承儿当做何人?”宸老突然问道,那被岁月印下痕迹的面庞尽是睿智的老者之姿。
“徒弟,褚家后人。”
“他是孩子,用心改变他。”
谬音神色无动,他避开宸老的问题道:“禇承有劳宸老照顾了。”
言罢,人也不在。
【木落居】
那日起,禇承便从浸月阁搬来了木落居与宸老住在一起,每日去留影阁跟随谬音学习,而空暇时宸老本想将自己的医术传授与他,但是禇承不喜从医便也作罢,只是随意帮着采药分药材。
春去秋来,冬至。
落落雪碎,禇承身披紫色绒衣,独坐雪地契戚抚琴,长发已经长至地面,浮在冰雪之上。飞絮轻染睫尖,依旧贯古清眸望着门口之路,被积雪掩埋的路。
缓慢的音律自指尖滑出,若天伦享乐,犹娘亲低喃,或严父教诲,但这只是禇承想象中的场景罢了,桐木古琴琴音很是深远,缠绕着整个木落居。
他在等,等那门路上出现一人,或是二人执手向他而来,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也不知自己到底为了何而望着那路,无尽之路。
指下施力,琴弦尽断,桐木尽毁。
禇承起身,转身,身后传来谬音的声音。
“桐木琴上好,为何毁了?”
“不喜欢。”
谬音仿佛没有听到禇承的话语,他缓步向那紫色的背影,眼中游过心疼,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情感。
白皙的手搭在禇承的肩上,他道:“命是注定,怪也无用。”
“我从未怪过。”禇承没有转过身来,他只是无甚温度地回话。
“那为何禁锢自己。”谬音将禇承转过身来,缓缓蹲下,淡淡一笑。
禇承看着谬音的笑容有些失神,自从爹娘离开自己后他便没有任何心情关注他人,只是眼前师父的淡笑却令他深陷,不知为何。
谬音的双膝印在雪地上,像是试探但又是坚定不移,手臂划起一道弧线,猝不及防便拥上禇承。
仿佛都是初次,谬音顿一下便安慰着轻拍着禇承的后背,就如同褚佑的关怀,而禇承错愕不已地立在雪地中,眼眸刚好看到了门口的雪路,脚印还未消失。
“师父.....承儿的命注定如此吗?”禇承呆呆地看着谬音的侧颊。
“从今往后,承儿的命我来改。”
禇承脑子里空白下来,移动着脑袋便在谬音侧颊上落下一吻,那是青涩孩童对爹娘的怀恋,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谬音愣了一下,也没有过多想法,他顺势抱起禇承道:“该忘则忘。”
“那承儿便不知道该记着什么了。”
“选择你想记着的。”
“什么是我想记着的?”
“除去爹娘之外,还想记着谁?”
“承儿可否......可否记着师父?”禇承的脑中顿时便滑过这个想法。
“好。”
【浸月阁】
清晨的鸟鸣惊醒了睡梦中的禇承,他睁开眼眸便是谬音的清丽容颜,自那日谬音将他从木落居带回来后便隔日到浸月阁陪着他睡觉。因此禇承又重新感受到温暖的气息,再也不是冷冰冰的一张大床。
禇承不觉扬起稚嫩的笑容,他坏笑着伸手掀起谬音的眼皮,而谬音只是微凝眉便张开眼,对禇承的孩童行为也是默许,他从不知道自己能以如此心态对待一个八岁的小孩。
“起身,用膳。”谬音命令道,即使打算好好抚养禇承,但是并不代表他谬音会惯着禇承。
“承儿遵命。”禇承笑呵呵地便起身整理衣服。
“今日去海边看看如何?”谬音也整理好衣物,牵着禇承来到桌边,二人共进早膳。
“好,师父说去哪便去哪。”禇承大口大口地吃着小粥,生怕慢了。
“莫急。”谬音淡笑着擦了擦禇承的嘴角,道。
早膳过后谬音一手拿着那把傅水留下的梓木古琴,一手牵着禇承走过丛林荆棘,眼前的光线渐渐明亮,耳边的潮水涨落之声越发大声。
禇承还记得自己初次见到大海便是爹爹和娘亲带着,如今......他转过脑袋仰头看看谬音,嘴角勾起一抹惊艳的笑容。
“师父莫要再离开承儿,可以吗?”
“嗯。”
谬音牵着禇承走上一处高石,举目海阔天蓝,远望只是一条线,海天相接,近看是花白的浪花敲击石块,激起碎沫。
高石上月白的男子伫立远视,倾世容颜仿佛在这世间停息,不可亵渎,眸中藏着许许多多的隐秘,堪比这辽阔海天。而禇承若有所思地看着一片雄廓,漂亮的面庞少了几分稚嫩,多了几分沉思。
“禇承,海天相容,你可明白?”谬音淡淡地问道。
“海天容一切所不容,静可纳动,动亦可含静。”
“<诵丝乱>,可还记得?”谬音将那梓木古琴递到禇承面前,示意道。
禇承颔首,而后盘腿而坐,将琴放于腿上,起势之后便下势而作,谬音看了一会便从腰间拿起洞箫,置于唇边,琴萧之声赋予沧海一粟。
切切思思,诵丝,诵青丝,诵情丝,诵亲丝。
二人仿若沧海桑田的一滴,洞箫泠然,梓琴悠然,一曲毕之后的常渊长远。
禇承青稚的面庞绽放出绝妙的笑容,一切宛如过云,容下便能诵出,若可诵出,便是忘怀。
“你娘的这把琴是你爹亲手所制,名唤息颜,夕叹红颜白发生,莫教自诩黑发泪。”谬音负手望海,日光尚好,铺在他冷清的面庞上,石刻冰雕也是此刻融化。
“惜颜.....息颜。”
“忘却是件难事,连我也不能真切地忘记一些事情,但是忘与不忘并不重要。”
“承儿会放下,以后有师父陪着承儿便可。”禇承起身,奔到谬音怀里,紧紧地抱住谬音的腰,仿佛失去全部的孩童重新找到了希望与依托。
谬音将视线移到禇承身上,提手摸着禇承的头顶,唇边扬起一丝笑靥,只是禇承看不到。
日下二人,想不到的,是不知不觉。
☆、承音番外:风起录·逐音
十四岁。
严寒酷暑,一晃眼便是四个春秋,彼时的男孩清稚绝貌,此时的少年初成,朗致灵动,少年不再冰寒,而是翩翩朗朗,飘逸丛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