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崖道:“你心思太重,又容易浮躁,此前看你练剑,都是轻灵为主的招式,因此使出来总觉得欠了火候。如今你与人切磋也好搏命也好,总是剑支配了你,而不是人为剑主,易为心魔所困……”
他说到此处,抬手迅速地在苏锦额头上弹了一下,力道大速度快,他一时没能防御,直接受了唐青崖的玩笑,额头红了一块。
他似是记起某次不小心差点折断了唐青崖手腕的事,故而格外的惭愧起来,摸了摸被他弹过的地方,还疼着。
这动作似乎有点难以名状的亲昵,他可从未被这样对待过。
唐青崖微微上挑的眼角格外能勾人:“别总想着不见血不归鞘,沉稳点。还有别的,什么委屈和多疑都憋在心里,跟个闷葫芦似的,这样不好。之前听说尊师对你道‘人性本恶’,旁人固然有所图,可你看,却也没跟着你日日喊打喊杀的……下山这么久,随云、行风、方才的莫道长对你不好吗?”
他的声音蓦然低下去,仿佛耳畔絮语:“难道我对你不好吗?”
这话像被风卷了一道,贴着他的耳朵钻进去,苏锦情不自禁地麻了半边的手脚,一时间走路都不会了。他飞快地眨了眨眼,不知该先顾左右而言他,还是直接倾诉某种企望。
唐青崖说完这话,又轻轻地在苏锦耳朵上掐了一下,道:“熟透了。”
接着他一阵风似的往前跑,苏锦被他没来由地捉弄一番,还没到镇定自如的地步。他愣在原地片刻,回过神来,立时二话不说地策马追了上去。
☆、第二十九章
青城山距离恭州成都府已经非常近了,唐青崖在又一村换得良驹,不到半日便见到城门。这地方常年与世隔绝,少有战乱,再加上天下安定已久,更加得到机会繁荣起来,如今更是锦衣玉食,连普通人家都十分富足。
苏锦叹道:“古人道天府之国,果然名不虚传。”
唐青崖在蜀地轻车熟路,这些感叹在他耳中却有些过犹不及,听罢将手中刚买的桂花糖塞给苏锦,玩笑道:
“的确是好地方,夏天山上清凉,冬天没有冰雪冻人。如今蜀道商路也开了,北去中原不是难事,而沿着三峡顺流而下可前往荆楚、江南……若我是个富贵闲人,游遍天下山川之后,必定会选择在此处定居。”
半晌没等来苏锦的下文,唐青崖这才将目光从悠悠苍空收回,落到旁边的苏锦身上。这小子仿佛根本没听到他说话,专心致志地挑拣那包糖。
苏锦自顾自道:“东西也好吃。”
唐青崖:“……我看你还是等会儿再吃,先找无端他们两个要紧。”
然而不用他们刻意去找,偌大的城中,唐青崖走出几步,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指给苏锦看那馄饨摊坐着的人,苏锦连忙喊道:“秦师兄!”
秦无端本是专心致志地解决温饱问题,被这么一嗓子喊得直接呛住了。他全然不曾想到会被二人撞上,立时招手让他们过去。
“青城山一趟走得如何,还顺利吗?”
苏锦道:“当中有波折……不过结果算是喜出望外了。我得了半卷《步步生莲》的残篇,补得乱七八糟,应当可以还原。”
秦无端喜道:“那真是太好了。”
苏锦环顾四周,并未发现程九歌,不禁问道:“师兄,小师叔去哪里了?”
提到这个,秦无端立时有些郁闷,道:“他说有事办,到了客栈之后就离开,我自己等了一夜。他今早匆匆回来,结果又走了,貌似忙得不行。他虽是原籍巴蜀,可我却也没有听说还有什么亲朋好友啊,这么记挂,为何又要保密。”
唐青崖乐不可支道:“该不会是你师叔故地重游遇到青梅竹马,或者旧日里相好的姑娘,于是不要你了吧!”
他这话听着无礼,放在平时秦无端是断不会和他一般见识的,这会儿却闻之色变,仿佛自己没有想到这可能,目瞪口呆地愣在了原处,筷子也差点掉了。
苏锦眼疾手快地帮秦无端扶了筷子,他直觉气氛不对,可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索性打起了闭口禅。
当年怀虚真人收的弟子各有千秋,然而又不全是高手。
首徒出师早,游历江湖后不知所终,连庄白英这种自小长在会稽山的都没见过他几次。二弟子谢凌最为出名,但到底半路入门,亲近不足。三弟子庄白英得他真传,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大小事宜都能很好打理。四弟子杨垚乃阳明剑法的集大成者,亦是当世顶尖的高手,观朴剑出神入化,但他性格古怪,很有些大智若愚的顽皮。
唯有小弟子程九歌实在特别。
他被怀虚真人捡回去的时候还是个在医馆跑腿的总角小儿,父母双亡,医馆大夫对他只是当半个学徒呼来喝去。怀虚真人最后一次游历四境途经巴蜀,实在怜悯,便出了点银钱,将程九歌带了回去,挂了个关门弟子的名。
山上多了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怀虚真人替他起了名,放在阳明峰长大。彼时阳明洞天一派和乐融融,除了谢凌端着架子,其他两个师兄、年纪大些的师侄辈都乐得把他当吉祥物,照拂得十分周全。
怀虚真人年迈,谢凌性子又冷,一门心思地扑在他小弟子身上,对新来的师弟毫无兴趣,程九歌最终被扔给了那时候才弱冠之年的庄白英。
故而程九歌虽名义上辈分高,实则没跟着师父学什么,算是庄白英带大的。
庄白英发现程九歌对练剑实在不上心,年纪大了点,开始成天跟着杨垚不学无术,无比的恨铁不成钢,只得任由他长成了一朵弃武从医的奇葩。如此一过,竟然已经二十余年。
所以细细算来,程九歌如今三十出头,除却此前在江南、齐鲁一带游历过,大部分时间都在山上,即便此地是他籍贯,但似乎无牵无挂。
这道理秦无端不会不知道,于是他才如此郁闷,感觉不被信任。
苏锦听他倒完苦水,安慰道:“他总有自己的事,兴许不说只是怕你太过担心了。”
“你知道什么……”秦无端只比苏锦大上六七岁,说话却仿佛高了一辈,“我入门时,师父已经是名义上的掌门,终日忙于处理门中事务,对我们这些亲传反倒不上心。小师叔大不了我几岁,不练剑时他就带着我玩。后来他下山游历江湖,也一直书信联系……长此以往,我当他是挚友,又有什么不能同我说?”
虽然在山上时,程九歌老是被苏锦打得满山乱窜,但归根到底还是师叔,除了切磋之时,苏锦绝对不会放肆,听了秦无端这番挚友言论,不由得震惊了片刻。
苏锦只得含糊道:“或许……真有难言之隐。”
闹市嘈杂,又是饭点,处处有走贩脚夫,一时有人靠近也没有被察觉。
秦无端唉声叹气:“我师父最后那封信中还说,让照顾好小师叔,这成都府中弯弯绕绕的,他到底走了这么多年,人生地不熟的,又傻又好骗,别人说什么都信,万一被拐走了,我怎么向师父交代——”
身后一个声音响起:“秦无端,没想到在你心里,我的形象就是这样窝囊废啊?”
秦无端:“……”
苏锦连忙起身,让开座位,乖巧道:“师叔您来了,您坐,要不要吃点东西?刚才师兄也是担心,一时嘴快罢了,别和他一般见识。”
程九歌瞥他一眼:“你也少给我卖乖,表面没赞同他,其实心里频频点头呢吧?”
苏锦:“……”
他觉得程九歌以前被三师叔护着时反倒十分好欺负,自从一起下了山,越来越难拿捏了。思及此处,苏锦忍不住看了秦无端一眼,心道,“他二人常在一处,师叔现在这样不好糊弄,一定都是秦无端的错。”
程九歌面色不善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秦无端察言观色,立即眼观鼻、鼻观口地低声下气道:“师叔,我错了。小师弟从青城山来,听说找到了答案,这是大事,您就大发慈悲放我一马,先看看阿锦的伤吧。”
他说得小声,唐青崖神色一凛,之间四周仿佛又有人投来奇异的目光。
大庭广众到底没好停留,秦无端给了馄饨钱,四人去到他们暂且栖身的城中客栈。
程九歌给苏锦把了脉,道:“此前内伤痊愈,最近没有与人交手,脉象平稳得很……没有大碍。阿锦,你去有什么收获吗?”
苏锦从怀中拿出那破烂的残卷道:“偶然得到此物,认真查看后,大约是《步步生莲》的真迹。只是青城派对此物如避蛇蝎,掌门天苍子也是绝口不提,我不通医理,只知道功法与我练的一脉相承,先拿来给你看。”
程九歌看过苏锦默写的《步步生莲》。医者仁心,对这类伤人伤己的功法,他致力于寻找答案的着急不逊于苏锦,如今听到好消息,赶紧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
苏锦则在旁边同他共看一卷,在空白的纸上一面誊抄一面修补。
忙到后半夜,白纸上重新布满密密麻麻的字迹。苏锦的书法谈不上名家之姿,然而字如其人,有一番独特的气度,看着十分赏心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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