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苍子道:“确有其事,是我青城派近百年前的一位前辈所撰写,门中记载不多,听闻名叫《步步生莲》。”
苏锦颔首道:“不错,贵派独门轻功‘莲生步’,便是其中一节为基。”
“这层关系贫道有所耳闻。”天苍子笑道,“但也知道除却莲生步之外其余几节,却早已随着当年先祖的陨落而遗失了,小友想问什么?”
“抱素遗骸、亡精朴真,阴气殚而阳气完,始归根复命。”苏锦一口气背完这番话,道,“这是《步步生莲》的最后一句,我却觉得与此前所谓‘以血引气,生生不息’听上去仿佛相背而行,想请问道长,到底是何处错了?”
天苍子道:“唐突,贫道未曾修行当中玄妙,只知血气俱是不可刻意损伤,天地万物皆有灵,人又为精华毓秀所养,轮回乃天道不可逆。《步步生莲》乃莲生步的根基,难道并非正途?如此想来,当是那‘血气为引’的法子不当,有损修为吧。”
苏锦笑道:“道长所言甚是,既然同源而出,不知可否借《莲生步》一观?”
此言一出俱是两厢沉默,唐青崖却愣了。
苏锦故意说错,那什么“阴气殚而阳气完”是他前几日才临时抱佛脚看来的玩意儿,而“生生不息”一句却是《步步生莲》的开篇字句。天苍子要么故意装了糊涂,要么确实不曾见过《步步生莲》。
他言辞闪烁,状似知道一些内|幕,又含含糊糊不说清楚——苏锦可不曾言说谢凌修行的暗卫心法叫做什么。
唐青崖阴暗地想,轻功有什么好隐瞒的,只怕其中有鬼。自己门人管中窥豹只见一斑,而苏锦此人却晓得大局,定怕被他看出不妥。
果然,天苍子顾左右而言他道:“小友资历尚浅,根基不稳,如此搏命的法子实在不可行。听小友言辞与尊师际遇,料想已经发现其中不妥,切莫一错再错。”
苏锦道:“照道长这么说,当年撰写这类呕心沥血的心法的那位前辈难道怀着害人之心,这才被逐出师门?”
天苍子颔首默认,又道:“百年以前的事,直接相关之人大都已不在世上了,而知情者又有多少呢?这心法说害人并非全对,但的确有悖伦常,与本派教宗不符,因此甫一出世便被列为禁|书,毁掉了最初的版本。贫道见小友年轻,一切尚可重来,莫要为了一时痛快而被迷了心窍,换条路走吧。”
话不投机半句多,天苍子劝的,苏锦都早就想过。他不是半途而废的人,却又觉得,既然是已经成型的武学,怎么会没有法子解。
只是被毁掉却因为……与本派教宗不符?莫不是有其他的难言之隐,《步步生莲》难道并非全文,仅仅为其中的惊鸿一瞥吗?
著者与大内暗卫有何关系,是同一人吗?
苏锦还有许多疑问,却也知道眼前这道人无法再告知什么了。于是他朝天苍子行了一礼:“多谢道长指点迷津。”
他拉起唐青崖,二人走出上清宫之时,回首隐约可见天然图画与峭壁之下的建福宫浑然一体,倒不失为幽静处。
苏锦无意细赏美景,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唐青崖看出颓然,道:“要不我们去老君洞的藏书阁一探究竟?天苍子丑话说在前头,但未必就是真的没了,你要是想要……”
苏锦心念微动,轻声道:“我若是想要,你什么都给吗?”
唐青崖下意识道:“力所能及,陪你便是。”
眼看山下信徒纷至沓来,许久便要沸反盈天,刚好是藏匿行踪的时候。苏锦有片刻的动摇,而多年的修养让他多少纠结了。
旁边某个惯常杀人越货、打砸抢烧之徒却还在煽风点火:“我们把守门的弟子打晕,偷偷进去,绝对不惊动任何人……”
“二位留步。”一个声音插|进来,打断了唐青崖的长篇大论。
苏锦回过头,却是此前清晨在山门处遇到那个扫地的小道士。
那小道士礼数周全,道:“贫道莫向晚,尚无道号。这位姓苏的居士方才是否在寻一个残篇,叫做《步步生莲》?”
见苏锦蹙眉,他又道:“居士不要紧张,贫道的确是偷听到了两位与掌门的对话。只是掌门语焉不详,的确并非有意隐瞒,而是他确不知情。”
唐青崖阴阳怪气道:“奇怪了,天苍道长都不知情的事情,难道你知道?”
莫向晚道:“贫道亦是那心法的受益人,自然知道了。”
苏锦感觉头有点疼。他此前觉得只有自己在深受其迫害,如今燕随云一个、莫向晚一个,看着面色红润,行动如常,还尤其深厚的内力,简直惊呆了。
难道是练到越深越无法自拔,最后耗尽心血而死么?
他兀自沉思,莫向晚却将他们二人引到湖边一处亭子,从怀中神神秘秘地拿出一本破破烂烂、又薄得好似风一吹便会碎掉的书卷:“此法在青城派是禁术,我自小看管藏书阁,最终发现残卷。”
苏锦接过翻了翻,道:“还真是残篇,琐碎得不行,连贯都称不上,你却还练?”
莫向晚道:“贫道见了‘生莲’残篇,当中玄妙实在叫习武之人心痒难耐,何况又是无主。换做别人,偶然得此心法,也不会轻易放过。只是贫道恰恰好地遇到了这因缘际会,居士不必见怪。”
唐青崖被他们二人虚与委蛇的太极闹得一阵头疼,他索性背过身去,挑拣着听那谈话,一心二用地观赏起了湖光山色。
苏锦的确对《步步生莲》钻研很深,他翻着那本残卷,听莫向晚道:“起先看到开篇,贫道诸多犹豫,最终想,‘人生苦短,何妨一试’。行至第三重,已是力不从心,自觉长此以往必定受损,可观最末一节,隐有超脱之势——只是至今未能悟道,贪生怕死,兴许只能止步于此了。”
苏锦道:“如今你却要将它赠与我?”
莫向晚道:“居士已经有小成,想必对此法的理解比贫道要周全。至于最后能否成事,皆在居士一念之间了。”
他说的多,而那残卷实在够断续,加在一起也不能弥补苏锦心下忧虑的地方。莫向晚有意相赠,苏锦收下道谢,脑海中却又孤零零地剩下八字:
人生苦短,何妨一试?
他心中涌起点点温热,忍不住抬眼望向唐青崖。
那人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此时看不见形容猥琐的易容,腰身被那玄色劲装一勒,分外的好看。
大梦一生不过数十载,若是连自己想做的事都要克制,那还有什么意义?他要找出这心法的秘密,要练成凌霄九式为阳明洞天讨回公道,若是可以,还要去寻生身父母——
还妄想得一人心,游遍万水千山,白首不离。
双十年华,已经隐隐担惊受怕,恨光阴飞逝一生太短。
他们在青城山短暂地逗留,来不及细看美景,唐青崖就被苏锦拽着走了。
路过又一村,回首惊鸿一瞥,却见山川幽静,秋日并未将那当中染上萧肃。唐青崖异想天开道:“今日天苍子说我名字由他所赠,却不知当日他留下这两个字的时候,和此山有没有联系?”
苏锦道:“……青山入望岂嫌多。”
唐青崖笑了,凑得近了些,眉飞色舞道:“什么?你刚才喃喃自语了些什么?”
他立刻偏过头去,不言不语地走远。唐青崖站在原地,品了品那七个字其中滋味,顿觉齿颊留香,比尝到每年的头一壶明前茶还要清爽。
路过驿站之时,苏锦向燕随云寄了一封信,当中所写,“已得莲花解法,还需时日顿悟,燕姐姐无须挂怀。待到来年春暖花开,自会再去洞庭叨扰。”
他与燕随云始终保持书信联络,对方似乎很在意苏锦离开岳阳之后的事,幸亏丐帮弟子遍布天下,终于在江陵联系上。苏锦自觉不该瞒她,坦诚地告知了《步步生莲》的事,岂知燕随云之后更关心了。
唐青崖见他从驿站出来,双手拢在一处,道:“她知道了?”
苏锦道:“本就应当对她说实话。我想了想,师父当初也许是四处寻找他中意的‘根骨奇佳’之人,把这心法当做实验。只是燕姐姐身子不好,让他动了恻隐之心。”
梦中的庄白英曾问谢凌,对方答道:“无论如何,却要一试。”
唐青崖沉吟道:“不管怎么说,得了这残卷之后总归不再当个无头苍蝇了。我们不如先去成都找你师叔和无端商议。”
他所言与苏锦不谋而合,回首又看一眼那挺拔陡峭的青山,苏锦只觉怀中揣着的残卷仿佛有千钧重。
唐青崖突然道:“对了,我上次走得急,你喜欢的傀儡人没有带出来,下次给你补一个。那剑法你练得如何了?”
苏锦哑然失笑:“我不是喜欢傀儡人……”
唐青崖:“我知道,但总归……不是说对练剑有好处么。”
苏锦:“招式均已习得,你从江陵离开后,师兄曾陪着我练了两天。他以阳明剑法拆解,有模有样。只是和他练剑下不得杀手,还是感觉……没有突破。据说凌霄九式也会合各人心性,我暂且还未曾摸到门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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