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从恕这一脉共有四个兄弟,大哥夭折得早,那年唐从潜自尽之后,直系本家的兄弟只剩下他与唐从茂。二人一是门主,一掌管门中最为重要的锁魂堂,多年来相互照拂,心意相通,将唐门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以前大家都以为唐青崖和唐玄翊也会如此,可青崖天分远胜玄翊却不用功,以至于大师兄既有威望又有资历。唐从恕虽有心栽培青崖,最终到底想通,看出这人仿佛心思不在继承家业上,只得退而求其次,把越来越多的事交给了玄翊。
见了唐青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打扮,坐在主位的唐从恕佯装愤怒道:“你穿的这是什么玩意儿,丢我的脸!”
被批评的人不恼不怒,径直落座,无所谓道:“爹,我不是向来这样么?好容易回来一次,您就别老数落我的不是了。”
唐从恕意犹未尽地瞪了他一眼,觉得无比恨铁不成钢,而红竹乖巧地盛满一碗汤:“小师兄,想坏了吧?”
全然一派长幼有序,共享天伦之乐的画面。唐青崖接过红竹递来的汤,随手放在一边,装作心无旁骛地挠着手腕,实则在认真听旁边唐玄翊的动静。
他竭力让自己存在感减弱,无奈身份特殊,旁人无论如何不会忽视唐青崖。
唐从茂喊他:“青崖这一年多都在忙些什么?”
“鼓捣傀儡,游山玩水,不务正业。”唐青崖说得轻松愉快,果然见他露出微微的愕然,又道,“侄儿不比堂兄有出息,让伯父见笑了。”
唐从茂皱眉道:“这可不好,怎么说也二十多岁的人了,攻玉堂的事不多,闲暇时虚度光阴岂不让人看了笑话?青崖,你武功在同辈中也是屈指一数的高手,暗器功夫更胜玄翊,这些年来真的没想过……重返锁魂堂吗?”
锁魂堂乃是唐门四堂中最为重要的一个,所有资质上佳的弟子独当一面之前少不得在此间历练一番。唐青崖当年因为多次手下留情被唐玄翊斥为“妇人之仁”,随后便借了个名头甩手不干了。
唐青崖顿了顿,流利道:“您真会开玩笑,大家都知道我一见目标就手抖,关键时刻掉链子也不是一两回。锁魂堂向来不开第二道门,怎么好为了一个人破例。”
一旁的唐从恕帮腔道:“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是那块料,二哥你别理他。”
唐青崖深表同意地颔首:“这点自知之明,侄儿还是有的。比不上大师兄英明神武,只手遮天。”
他这句旁敲侧击的嘲讽听着刺耳得很,连一贯慢半拍的唐白羽都察觉出端倪,饭桌上一时气氛有些凝滞。唐从恕这光明正大的家长却罕见地没出声,假装自己方才耳聋,任由唐青崖当众阴阳怪气。
唐从茂却不恼,道:“你这孩子,却是从哪里市井学来这些……倒是一点的确不错,青崖资质上佳,可惜用功不深,否则怎么会让玄翊抢了风头。”
后半段转向了唐从恕,对方含糊点头,决心将和事老扮演到底。而唐青崖则冷笑一声,不大不小刚好够这一桌的德高望重都听得到。
“是啊,大师兄风头正盛,不仅机关直接从攻玉堂随便拿,其他的火器、毒药也都能随手抽调。更是放话说,要清理其余三堂的‘门户’——现在尚且如此,若日后坐上了议事堂最中间那把椅子,我们这些做师弟师妹的,当如何自处啊?”
他不紧不慢地说完,微微上挑的眼梢扫过唐玄翊,那人仍然恍若一尊石像。
唐从恕拍桌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爹,你知道为什么一个月前我让阿寅从江陵回来么?”唐青崖放下筷子,慢条斯理道,“擅离职守、不问自取,以上两条触犯其一都是要送进刑堂的大罪。我这调|教了好几年的小师弟,先是一言不发地从攻玉自行出走,而后疑似受人指使盗窃了我还未完工的图纸……若非上头有人庇护,敢问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红竹怔忪,仿佛意难平地想要开口,唐白羽连忙在桌下抓住她的手,用目光示意她不要乱来。四周弟子们行酒令,玩乐正酣,主桌的氛围降到冰点。
唐从恕压低了声音道:“他回到唐门第二天便……死无对证,凡事只凭你一张口,你要如何说事实,没人知道真相。”
似乎想到了阿寅会引咎自裁,唐青崖笑了笑:“死都死了,那便只好让它做过去。只是大师兄下次还要向我‘借人’,可记得打声招呼。”
唐玄翊此前一言不发,听了这话立时起身,坦然举杯道:“是师兄的错,青崖,我向你赔罪。”言罢一杯下肚。
唐青崖懒洋洋地将酒杯端起来,遥遥地朝他一示意:“酒量不好,今日就不喝了,免得酒后失态。师兄勿见怪。”
好似这事可就此揭过不提,唐从茂打圆场道:“今日家宴,不要提那些繁琐之事。青崖,下次再有此事,直接告知我,伯父替你教训他!”
唐青崖笑起来诚诚恳恳,仿佛方才那个说话夹枪带棒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咬着筷子一派小年轻的放肆:“那可太麻烦伯父了,我下次自行清理就好,免得落人口实。”
从茂尴尬极了,愣在原地,唐从恕安抚兄长,又批评了唐青崖几句,字里行间却暗中回护敲打着,一时间仿佛偃旗息鼓了。
却是唐玄翊,一杯酒后拉家常似的提起:“对了青崖,年初时你不是路过恒山派,和当中的一个小师妹切磋过么?那姑娘是掌门亲女,自见你之后一直难忘……前些日子恒山派的掌门来替她提过亲,你彼时不在门中,我同门主商量过,打算等你回来再做定夺——不过如今年纪不小了,门主也到了抱孙子的时候,你说呢?”
唐青崖认真地直视他,不言不语。
刚有缓和的气氛立时剑拔弩张起来,连粗神经的唐白羽都不由得停下来观望这一桌的各怀鬼胎。唐青崖那点上不得台面的癖好他们几个亲近的师兄弟们心知肚明,唐玄翊再清楚不过了,只是长辈们未必知道,此时说出,意欲何为?
被问话的人一身青衣,折扇收归腰间。此时演武场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映出四面竹影,其中一道正垂在他的面容之上,恰如其分地遮住了眼睛,摇曳不定。
原本清俊的公子被这道竹影修饰,竟恍若鬼魅,透出一股邪气来。
唐青崖轻声道:“师兄,我自小敬重你、信任你,而你也应过我会保守秘密……这点事情本是不打紧的,惟独听着十分刺耳——你一定要让整个唐门都知道我唐青崖是个烂泥糊不上墙的断袖吗?”
伦常不可废,在座的都沾亲带故,此刻挑明,不仅让唐青崖难做,连唐从恕管教不严的脸面都丢了个干净——着实一招好棋。
那竹影很快又徐徐离开,唐青崖长眉一挑,站起:“现在不知道的也都一清二楚,我这个废物就不打扰诸位的好兴致了,先走一步。”
他轻功好,闪身掠过演武场,依稀听见唐从茂慌乱的声音,似乎是在询问唐从恕到底是怎么回事。
身后还有脚步声纠缠上来,唐青崖安稳地落在地面,踩着竹叶的喀嚓声清脆又诡异。
那人在他不远处站定,声音隐带哭腔:“小师兄,你刚才说的……是给大师兄听?”
唐青崖长叹一口气,转过身去,柔声道:“红竹。”
话音刚落,红竹直直地撞进他怀中,纤细双臂箍着唐青崖的力度之大,一时无法挣脱。唐青崖保持着一个被她抱住的姿势,抬手温温柔柔地顺过她的发,听见那青梅竹马的少女哽咽一声,到底没哭出泪花。
“你还小,不要理会这些是非。”
红竹放开他,往后兀自退了两步。他以为这少女一时无法承受,却低估了能够不到二十就坐上追影堂主的人怎么会什么都不懂。
红竹哽咽了那一声,之后抬手用力地擦了擦眼角:“断不断袖的与我无关,我不是因为这个……同门之间,我本以为不该有罅隙,可现在……他忌惮你,是不是?”
他惊讶地看向唐红竹,记忆中的少女如今却有了成长后的模样,分条缕析道:“你挡了他的路是不是?”
是啊,唐青崖突然想,连红竹都明白了的道理,怎么他父亲仍旧装糊涂?
他真以为装聋作哑能维持一辈子的和平吗?
作者有话要说: “阿锦别睡了,别睡了,准备上线了……醒醒→_→”
☆、第二十六章
初七的新月挂在竹林顶上,夜风温温柔柔的,隐约可见流云与辰星。在雾气弥漫的巴山楚水之地,这般良夜实在不可多得。
唐红竹与唐青崖并肩坐在路边,竹林落下的叶子无人收拾,日子久了在泥土之上铺成厚厚一叠。他随手捡了片竹叶,擦掉上头的灰尘,放在唇边吹。
大约有日子没做过这样的事,唐青崖吹出的曲子晃悠悠的,又是岔气又是跑调,始终五音不全。红竹终是被他逗笑了。
唐青崖将那片竹叶收入怀里,道:“我可能明天就走。”
红竹道:“这么快?”
她反问完,立刻自己驳斥道:“也是……你呆的时间久了,说不定徒增事端。大师兄没法日日夜夜的在外面,你们二人相隔千里,或许不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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