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肃目光紧锁裴云惜,薄唇紧闭,戴洺洲以为他是入了迷,打趣道:“看来是请对人了,这裴云惜琴艺人品俱佳,我想你们会聊得投机的。待他弹毕,我就将他引见与你,如何?”
琴艺、人品……俱佳?薄肃回神,不赞同地瞪着戴洺洲:“我可不见得。”人家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打你主意,你个呆瓜。
戴洺洲莫名感受到他的怒气:“你这是怎么了?不会是……嫉妒人家的琴艺吧?哈哈……”
“我可没这么无聊。”薄肃扔下一句,便走开了。
戴洺洲实在是揣测不透薄肃的阴阳怪气的脾气了,裴明惜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搭讪道:“戴,戴大人,不知方才那位是?”
“哦,裴公子,方才那位便是我的挚友薄肃薄公子了。他这人不喜喧闹,故而走了。”
裴明惜心道,这薄公子也是高冷之人,定是不愿与下面的下层文人打交道了。这看来,还是这位戴洺洲戴大人平易近人得多啊。
“这样啊,我本想妄自向薄公子引见一下小弟的,这下看来是不方便了,呵呵。”
戴洺洲解围道:“裴公子不必介怀,薄肃自小便是这种刻板严肃的个性,并不是对你们有成见。待裴二公子弹罢,我自然会引见。”
裴明惜听罢,更是对戴洺洲心存感激。
一切尽在裴云惜眼中。
他从戴洺洲的神情中看出,方才站在门槛之外的那人,八成是薄肃薄公子了。可那薄公子为何转身离去了?裴云惜心下略略有些慌张,他弹着琴,敛下眼眸。本来在腹中酝酿许久的交谈之言,也不知是否还有出口的机会。
裴云惜弹罢,月已攀上中天,诗酒会到了吟诗作对的高`潮环节。大伙儿在庭院中或立或坐,由一人起头,诗句接龙,谁接不上来便罚酒。裴云惜没参加,默默地坐在角落。裴明惜盛戴洺洲的邀约,勉强参加,对出来的诗虽不算惊艳,但也算工整。裴文惜又不知何处冒了出来,板着张脸硬是抢了别人的位要对诗,结果扯出几句酸诗,众人哄笑,令他双颊涨红。
裴云惜真替自己的三弟丢人,但没想到更丢人的在后头,裴玉惜和裴宸惜不知从哪儿偷来的酒,喝得酩酊大醉,跑来庭中大肆耍酒疯,手舞足蹈。裴明惜大惊,想劝阻他们,奈何式微。裴家三子的丑态惹来众人哄堂大笑,算是一夜成名,臭名。
裴云惜不忍直视,抱着琴悄然地离开了中庭。夏夜难得有一丝丝凉风,他凭着儿时记忆,绕到了梦池畔,一个人独坐在假山后头,依靠着假山,面朝一池深幽。池中似有锦鲤翻跃,水声叮咚。裴云惜崩了一夜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
他想,自己来这儿到底是为了什么,丢人献丑吗?大哥今夜也是极其努力,他平日怎敢冒头?为了他,裴明惜也是硬着头皮毛遂自荐,不善周旋的他,还强颜欢笑。唉。
还有,那位薄公子,至此也未能认识,着实可惜呢。
“慎言,你跑到这里来是作甚?”
忽然间,夜风里响起了戴洺洲的声音,裴云惜猛地一怔,抱紧自己的琴,鬼鬼祟祟地缩了起来。
“我散步罢了。”
又有一个清冷如冰的声音响起。
戴洺洲道:“你又不喜人多喧哗,跟我来临安岂不是受罪?”
“不过散心,竹君你不必管我。”
看来竹君是戴洺洲的字了,裴云惜屏息想道。
“慎言啊,今夜这么多文人雅士,你就没有欣赏的?”
“……没有。”
“是吗?”戴洺洲沉吟道,“其实我真的想将弹琴的裴云惜裴公子引见给你,他大哥性情温和友善,想来他也不差,你真的不见见?”
“他……?”
裴云惜听见他们在谈论自己,心脏骤然紧缩,呼吸停滞。
“他和他大哥来此的目的,我想你不应该不知晓才对。”那人冷冰冰道,“他们脸上挂着虚假殷勤的笑容,实在令人看着反胃。”
裴云惜霎间脸色雪白。
“那裴二公子,犹如妓子般被人围看,还微笑弹琴,更是糟蹋一手好琴。”那人继续严酷地做着点评,“为了蝇头小利前来出卖技艺,怎称得上琴艺人品俱佳?”
“薄肃!”戴洺洲低喝道,“你怎可在人背后如此诋毁他人?裴家公子是我邀请来的,如何算作是前来卖弄?”
薄肃也不知为何,想起裴云惜那温柔的神色与纤长的指节,愈发烦躁,“你这一拍合,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
“慎言,你太过分了,哼!”
“竹君?……”
两人的脚步渐行渐远,末了没了声息。
而那假山背后,裴云惜一身水蓝色长衫湿透,面色却是如纸般苍白。他怀抱着自己心爱的琴,红着眼眶,喃喃道歉:“是我不对,竟如此天真……”
第三章
晨光熹微,这是临安城盛夏之中最为清凉的一刻。烈阳还未升空,林间雾气弥漫,潮湿润泽。
裴云惜左右手各提一坛子酒,走了快要一炷香的山路,胳膊酸涩,暂且搁下酒坛子松懈一下筋骨。四下无人,唯有微风横灌竹林,叶片沙沙,隐约听见些鸟声啁啾。
九曜山上人迹罕至,裴云惜走到现在,也不过遇见一只兔子,两只松鼠,再无其他。提着酒再走上个半柱香,后背衣衫都觉浸透,这才远远望见一道山门。
他跨步而上,来到这座隐然于山林间的居所门前,砰砰敲响门环。片刻,有一小童前来应门,问来者何人。
裴云惜朗声道:“小徒惜琴,前来拜会师父。”
小童猛地打开门,兴高采烈道:“师兄,你来啦?”
“惜音,大半月未见,你似乎又长个儿了。”裴云惜笑道,“师父起了吗?”
惜音道:“师父早起了,正坐在院中吐纳,师兄你这么久不来,师父怨气可重了,小心些呐。”童稚未褪的惜音眨巴着大圆眼,好心好意地提醒裴云惜。
裴云惜自然了然,他提着酒走进院中,果然见一鹤发老人闭目凝神,吐纳打坐。他轻声道:“师父,不肖徒惜琴前来拜会……”
“你,也知不肖?”方摒早已知裴云惜到来,不免怨气横生,“当师父早已入土为安了?”
裴云惜抿着唇,恭敬道:“惜琴不敢,因此带酒前来领罪。”
“……”方摒默默地睁开眼,“把酒拿来。”
裴云惜心中暗笑,他这师父向来软硬不吃,唯独好酒,于是呈上酒坛,道:“师父,徒弟实在是家务缠身,不然早就回山里伺候您老人家了。”
方摒捧着酒坛,掀了封口,直接贴边而饮,喝完过瘾了,才觑了一眼裴云惜,哼道:“你也大了,我是不指望你日日鞍前马后伺候我这个糟老头子,隔几日送点酒来才是正经事。”
“是,师父说的甚对。”裴云惜顺从道。
方摒又道:“你那点破事,我在山上早已听闻,你这是重出江湖卖艺献丑了?”
裴云惜一怔,才明白师父指的是自己前两日在柳居当众弹琴献艺的事,没想到风声走得这般快,连他这个久居深山的师父都知道了。裴云惜年少时在西子湖畔一弹成名,竞相邀请他上门弹琴的人太多,他颇为厌恶,才又隐去自己的琴艺,回家做了个闲散之人。他的师父方摒是名扬天下的制琴大师,自然琴艺也是超凡,每年上门求琴的人络绎不绝,可方摒只给对眼缘的人制琴,且不收天价费用。如今方摒年岁已高,制琴之事时而交给裴云惜,时而交给惜音,自己动手的次数已然不多。
“师父,那不过是迫不得已。”裴云惜道,“为了生计。”
方摒悠然地捋了捋胡须,道:“你裴家竟沦落到要靠你弹琴卖艺度日?”
“呃……也不尽然。”
裴云惜忆起那晚自己浑浑噩噩从假山后走出,抱着琴独自立在梦池畔,月夜下形单影只,倍感狼藉。薄肃的每句话都如钉刺般捅进他的心口,前一刻还隐约希冀的幻梦一下子便被撕裂,撕碎,践踏。自己果真还是太单纯了,竟会觉得自己或许能与当今的皇亲国戚交上朋友,甚至成为知己。如薄肃那般的人,自然是高高在上,身姿傲然,睥睨于天下,不曾低头望见蝼蚁般的贱民。他们这种低贱的商贾之家,怎有资本攀上高贵凛然的他呢?
自作多情的下场,是独自舔舐裂口,而这裂口,都无需那人亲自划上,自动裂开。
这便是阶级的差距。
裴云惜默然地想着,方摒见他魂不守舍,便道:“见你魂游天外,不如去琴舍替我擦琴,十把琴都逐一擦净。完事后,我许你弹一日陈香。”
“陈香……?!”裴云惜讶然,遂眉开眼笑,“真的吗,师父?”
方摒瞪眼瞧他:“还不快去!”
“是!”
裴云惜立即跑向琴舍,陈香是方摒最爱的一把琴,跟了方摒数十年,此琴工艺极佳,弹出的琴音一如天籁,可惜方摒甚少应允他动陈香,故而他只能干解眼渴。
在琴舍里的十把琴,每把都是珍品,有些是方摒独自制作,有些是裴云惜帮着打下手做的,对于爱琴之人而言,此处即是天堂。
裴云惜擦得起劲认真,心中的阴霾也逐渐消散。是了,自己何必计较薄肃的那些话呢,话虽尖刻,但句句属实,竟也无可辩驳呢,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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