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顾明道:“你还想问什么?”
楚策轻轻将周光璟放到地上,自己踏前一步将他遮了个严严实实,说:“我们在暨城遇到梁上君,拿回我丢失多年的玉佩后,到了临州,那里有一个叫苏姽婳的姑娘在等着我们,为的是用美人计迷惑光璟,然后乘其不备而杀之。好在我们并未中计,安然离开临州,随后又到了蜀城,一个叫杨泽的苗家青年与我们结交同行,其实也是为了杀人,只不过,这次他想杀的是我们两个。”说到这里,楚策一双清明透彻的眼眸紧紧地盯着面无表情的楚顾明,哑声道:“父亲,你知道这两个人是谁派来的吗?”
楚顾明略一皱眉,道:“你还遇到了这等事?”顿了顿,“这还用想,血拂尘作恶多端仇家无数,一听他受重伤,不知有多少人会高兴得直蹦,机会难得,自然要千方百计地除之而后快。你陪在他身边,难免会遭受池鱼之灾。”正色道:“是以,你绝对不能再同他厮混,这只会害了你,为父这是为你着想!”
“为我着想?”像是听到了什么讽刺的笑话,楚策忍不住淡淡地笑了,眼底晶莹的水光一闪而过,抬起头,又是一派风平浪静,“你不知道我遇到了这些事吗?既然不知道,如何能得知我与光璟遭遇的其他事?如何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如何及时地赶到这旁人踏破铁鞋也难觅的镇国王墓?这些,只有你一直派人跟着我们才能了如指掌,可是既然你一直派人盯梢,又怎么会不知道我遇到的危险?知道我遇到了危险,为何不命人相救?楚庄主,你说的这话,自相矛盾了。”
话已至此,楚顾明眼里的怒火反倒渐渐熄灭,右手捏着左手大拇指上套着的扳指转了转,望着楚策,如天下所有面对放肆儿子的无奈父亲一般,道:“那么策儿,你以为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在那厢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话,周光璟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楚策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他的父亲楚顾明要置他于死地!苏姽婳与楚天山庄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早就知道,但当时也只以为楚顾明不愿楚策同自己鬼混,才想方设法地想要弄死自己,好让楚策回归正途,直到出了杨泽那桩子事,他才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是想着楚顾明毕竟是楚策的亲生父亲,虎毒尚且不食子,也就没细想,没想到……没想到……
即便只是旁观,他已是如坠冰窖,心底凄凉一片,几乎不敢想象楚策在知晓父亲心思时内心是如何苦痛折磨,望着依旧牢牢挡在自己身前的楚策挺拔的背影,忍不住把手放了上去。楚策轻轻一震,右手不动声色地探到背后,轻轻捏了捏周光璟的手,又松开。
“这个已经不重要了。”楚策说着,走到玉台前,看了眼那与壁画丝毫不相似的王妃,朝镇国王脸上的面具缓缓伸出手去,楚顾明并不阻止,神色不改,只是默默后退一步。在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面具时,手却忽然被牵绊住动弹不得,楚策侧眼看去,对上周光璟担忧的目光,他仍是浑身乏力,但还是咬紧了牙关死死拽住他的衣袖,“阿策,你……”楚策冲他安慰地笑笑,“无事。”轻轻拂开了他的手,摘下了那张古朴的青铜面具
周光璟的眼睛顺着楚策的手移动,在看到镇国王面容的那一瞬僵死,眼眸震颤了几下,艰难地转动头部望向楚顾明,在确认了自己没看错之后,忍不住抓着楚策连连后退了几步,指着楚顾明口齿不清地道:“你……你你……”
玉台上躺着的镇国王容貌鲜活,仿佛只是熟睡一般,长眉入鬓、轮廓俊逸,若不是脸上有一道难以忽视的狰狞刀疤,周光璟几乎要以为是楚顾明使了什么□□妖术,躺在玉台上守株待兔了。
这个传说中的镇国王,竟与楚天山庄的庄主楚顾明,长得一模一样!
楚顾明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随即消失无踪,依旧是面无表情,看着楚策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楚策道:“是。”
居然笑了一下,楚顾明仿佛拉家常一般随意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楚策道:“六年前。”
楚顾明意味深长地道:“忍了这么多年,了不起。”顿了顿,“我原以为你是被这妖道骗得团团转,没曾想却是将计就计罢了。借他之手,将我引到此处,他筹谋多时,我若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即便处处小心,落到现在,也是两败俱伤,你便好乘此机会,做只黄雀,在后捕螳螂。表面上是周光璟在利用你,其实你也反过来在利用他,当真是师出一门的师兄弟,你也不亏是我教养多年的好儿子!了不起!”他干笑了两声,笑声沙哑难听,“真了不起!”
周光璟呆呆地望着楚策,终于忍不住问:“阿策,这……这个镇国王为什么和楚庄主长得一模一样?”
楚策回头看他一眼,沉声道:“躺在玉台上的,并不是镇国王。”
“是我的父亲,楚顾明。”
周光璟一向觉得自己的脑子还挺好使,如今却也如一团浆糊般混混沌沌,“他……他是你的父亲?那站着的这位又是谁?”
楚策抬起眼帘幽幽地看了“楚顾明”一眼,道:“他是我父亲的孪生弟弟。”
似是解脱般地舒了口气,“楚顾明”理了理自己略显散乱的衣衫,抬头微笑道:“多年不用自己的名字我都有些忘了,以前,楚顾旪也是江湖上有名的少年侠客,但是随着大哥死了,他便也死了,顶着大哥的名字活了这么多年,我倒不知,如今活着的,究竟是楚顾明,还是楚顾旪。”
楚策冷笑一声,嘲讽地道:“有人逼你杀了他,然后冒名顶替吗?”
“有啊,”楚顾旪道:“逼我杀了他的,不正是他自己吗?”
楚策额角青筋一跳,正要发作,楚顾旪慢悠悠地道:“策儿你可知道,我为何要杀了你父亲?其实,是因为你的母亲。”一提到楚夫人,楚顾旪的神情变得无比认真,“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为了霸占阿烛才杀了你父亲?他是阿烛深爱的人,也是我大哥,若非他自作自受,我怎会杀了阿烛在意的人?”他遥遥一指那玉台上并排并躺着的两人,“你看到他们两个躺在这里,不觉得奇怪吗?那是因为,躺在你爹楚顾明身边的那个女子,才是他心爱之人!阿烛,不过是他为了救自己心中所爱,千方百计算计得到的工具而已!药王突然逝世,阿烛一个孤女被千里追杀,楚顾明神兵天降英雄救美,一环扣着一环,费尽心机得到阿烛,为的只不过是她身为南疆药王谷后人、镇国王墓守陵人这一身份而已!所有恩爱缠绵都是假的,都是他为了用墓中长生药救活自己爱人演的戏!只有我!”说着说着,一向沉着冷静的楚顾旪渐渐红了眼眶,用力一拍自己的胸膛,声嘶力竭地道:“只有我,从当年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喜欢她,至今也没有变过!权势财富,我都可以不跟他争抢,但他既然能为了自己所爱,将一个无辜女子推入火坑,我为什么不能终止这一切?!策儿,扪心自问,倘若当年你是我,你会不会这么做?!”
这一切楚策早已知晓,六年来在心底徘徊思索过无数次,本以为过了这么久已能平静接受,但听楚顾旪亲口说起,眼底仍是克制不住地发酸,想要大声反驳,但却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若他二人对调,他大概也会做出与楚顾旪一样的事。若有人胆敢利用践踏周光璟的感情,天涯海角,他都会杀之而后快。
到底是一家人,身上流着相似的血液,连心中的执拗自私都一模一样,道义如何,仁义如何,与挚爱之人相比,一文不值。
但他终究不是楚顾旪。
楚策哑声道:“可他终究是你亲大哥,就算他算计你心上人,你就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吗?你就不能,带着……带着她远走高飞,找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安生度日?顶着别人的身份,不会难受别扭吗?”
“我是这么想的,”楚顾旪自嘲地低笑一声,“可她不愿呀。”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楚策,面色已恢复平静,“阿烛当时已经怀了你,怎么肯同我私奔呢?其实我明白,她一直不喜欢我,但我怎么愿意承认呢?所以只好把怨气撒在你身上,固执地认为是因为你,阿烛才不愿和我在一起,但你是她的孩子,亦是我的血亲,我不能不好好养育你,策儿你觉得自己认贼作父多年,必定恨极了我,但你好好回忆回忆,这么多年,我何曾亏待过你?”
“你怎么对我,我可以不在意,过去的事,对错难分,我也可以装作不知道,可你不该对我师父师叔,还有光璟下手。”楚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纷杂情绪,“你方才问我,如果你我易地而处会怎样?现在的我,不正是当年的你吗?”“铮”地一声,无妄出鞘,寒冷的剑芒映过楚顾旪的眼底,一直沉默地站在他身后的哑奴闪身挡在楚顾旪身前,被楚顾旪扬手拦下,他望着对面比剑更加森寒的楚策,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策儿,你还记得吗,你十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我请遍了名医来为你医治都不见好,断断续续地发烧,稍微清醒会儿就又哭又闹地发脾气,直到有一日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了,蔫蔫地躺在床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喘气,你母亲担心得偷偷抹眼泪,不知从哪儿听来说城外的寒潭泡澡有奇效,怎么都要带着你一起去,她本来身体就不好,我怎么能让她受寒?我就抱着你,骑着马去了,你又怕冷又怕水,我只好抱着你一起泡在水里,你体弱,被我抱着还是受不住,我就把你裹好了放在岸上,自己泡寒潭,把自己泡冷了,再爬上岸去抱你……算起来,这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仿佛却还是昨天发生的一样,只是,你恐怕早就不记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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