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顺朦朦胧胧间听到附近有人声说话,竟是故土乡音,他努力睁开双眼,向帐子外问道:“小六子,我听见有人说话,像我家乡的声音,你听见了吗?”
小六子闻声卷起一侧帘帐,笑眯眯的探进个脑袋:“怎么没听见,你没发梦。”
徐顺面上表情一动:“是我爹娘来了吗?”
小六子欢喜的点点头:“是呀。来了好一会儿了,小厅里等你醒呢。你娘还给你带了好大一口袋的芋头。”
不想徐顺脸色一沉:“叫他们快些回去吧。何苦来。”
“唉,你不是想家想娘亲吗,怎么到了跟前又不愿意见了。”
“你不明白,小六子。”
“有啥不明白的!”小六子麻溜的将帘帐都卷了上去,“我刚进宫的时候也怕见外头的人,总觉得自己不齐全了,叫外头的人笑话。可我娘说,就算不齐全了,我也是她身上掉下的肉,我是为了全家人不齐全的,就算天下的人都嫌弃我埋汰我,做娘的也不会。所以你放心,没事……”
徐顺没有能拦住小六子,只一刻功夫,小六子就领着人进了屋。
徐顺打量着他们——娘还是那样干瘦,爹倒是长了点肉只腿瘸了,拉着娘衣袖站着的必然是当年离家时候还只会满床爬的小弟,两个妹妹大了,只敢靠着绣屏怯生生的望着徐顺。
“大叔大娘,弟弟妹妹你们坐呀。”小六子搬来几张绣凳一字排开的放在床边,“坐,坐,坐,别拘着。”
一面招呼一面使旁的宫侍都出去。“你们就别伺候了,小贵人要同家里人说话呢。哦,我也该出去的。”小六子替徐顺垫好枕头,一拍脑门,“你好好说话,我在外头,有什么就叫我。”
“唉……”
小六子比划着说话的口型退出了房间。
一时,整个房间静了下去。
六目相对,寂静无言。
“你是我哥哥吗?”最后是小弟清丽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你是我哥哥吗?”他走到徐顺的床前,抬起一双眼睛看着徐顺。
“我是。”徐顺点点头。
“是真的哥哥?”小弟望着徐顺,“哥哥,我想你,爹娘也很想你,姐姐们也很想你。”
徐顺哽咽着:“哥哥也想你们。”
“娘,哥哥说想我们。”小弟回过头冲着徐刘氏一笑,“您果然没有骗我,哥哥说他想我们的。”
这一笑,终是拨动了众人隐忍许久的泪水。
“别哭别哭,”徐刘氏想起进来时候那个穿着精致的宫人说的话——小贵人体弱哭不得,徐刘氏没有来得及问若是哭了会如何,但从进屋起,小顺就只能躺在床上,这个乡野村妇也大略明白她活泼懂事的大儿子,已经不再是原来样子,“好不容易见一面哭什么。”
“对对,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你不是从家里带了炒好的米面,拿出来孩子尝尝。”徐铁这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卷起衣袖擦了擦面上的眼泪。
“爹,您忘了进来的时候,人家不让给哥吃这样干东西。”由始自终都默默的大妹终于开了口,“还有衣服是人家的,您抹了脸回头没钱赔给人家。”
“呃,遭了遭了。”徐铁无措的晃着两只手,“忘了。”四下一望更没有可擦的地方,这屋子比这身衣裳更值钱呢。
徐顺苦涩一笑,摇摇手:“不碍事的,爹您就擦吧,这屋里的东西归儿子的。”
“那也不成!”徐刘氏心疼的说,“就归你,娘也心疼你洗。进门儿时候那个小兄弟不是给了咱们一人一根巾子嘛,你用那个擦。”
“我看着那么小一方还香喷喷的,不舍得用。”
“你就舍得你儿子受累。”徐刘氏埋怨的看了眼徐铁,转过脸看徐顺时候却是笑眯眯的,“儿呀,娘来的时候给你带了芋头带了炒米面子,听说你最近病着,不能吃,我就放外头了,等回头你好了,记得要来吃。”
☆、第二十五章 短聚
作者有话要说: 明晚有事,更新时间不定。
小六子跪在门外听着里头动静,先时沉默后来又哭上,正想着要不要进去劝劝,总算又听见笑了,悬着的心才总算放了下去。
这一哭一笑间,里间的气氛已比先时活跃许多,纵然久不相见,但到底是血肉至亲,膈膜终究会消淡。
“你大妹妹就要成亲了,许的就是你小时候的玩伴二虎子。算命的说明年春月头上是好日子,我就念叨要是我大儿子能知道这个那就好了,没想到没过几天就来人说你要见我们了。”徐刘氏絮絮叨叨的将过去十年的家长里短毫无保留的讲给了徐顺。从圈里的老母猪终于下了三个崽儿,到隔壁王老头一家结新媳妇,最后终于说到大妹的婚事。
“虎子还好?”
“虎子哥好的,经常来家里帮忙,他也挺念叨你。”大妹红着脸回答,“哥,你明年能来看我出嫁吗?”大妹扑扇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徐顺。
徐顺差点脱口而出一个好字,只他知道就算答应了也是出不去,可又该如何回答才不使大妹失望。徐顺饶在脑中组织词汇,还没来得及回答,屋外却有人替他回答了。“好啊。”
皇帝的忽然驾临,使得原本活跃的气氛顿时凝住。
“都起来吧。”皇帝走到徐顺床前,将人摁止在床上,“不要起身了。”
“谢皇上。”
“原来大妹妹要成亲了,这是好事,徐顺应该去。”
“皇上……”徐顺伸出手拉了拉皇帝的衣袖说,“内侍不得出宫。”既是不得实现,又何苦随意许愿。
皇帝握住徐顺伸出的手,轻捏在掌心里,目含笑意的看着徐顺:“宫规朕清楚的很,有御旨也是可以出宫的。你若快快好起来,朕就让你明年出宫送你大妹妹出嫁。要是你往后也都好好的,你小妹出嫁、小弟娶妻,朕都许你出去。”
“真的?”
“真的。”皇帝将徐顺的手放回被窝里,又替他掩好被角,“外头天色暗了,别凉着。”
皇帝转眼看见徐铁一家人都挤站在一处,嘴角一勾,冲着徐家最小的孩子一招手:“小家伙叫什么?念过书吗?”他记得徐顺认不得字,徐顺两个字还是他亲自教的。
被徐刘氏推着走出来,小弟惶恐的看看父母又看看哥哥最后才看向皇帝:“我叫徐安,爹娘希望我平平安安所以取的。念过两年书,粗认得几个字。”
“几岁开的蒙呀。”
“八岁,师傅说算晚的了。”
“是晚了点,不过也不很迟,朕见过比你晚的。”皇帝擒起一抹微笑,低头看看徐顺,“取字了没?”
“还没。”
“那朕给你取一个。”
“弟弟,跪下。”徐顺避开皇帝伸来的手,转头对着徐安说,“这是规矩。”
“不跪也无妨。”皇帝给徐安取字,眼睛却看着徐顺,“就叫常宁,常享康宁,连你哥哥的那份儿。”
皇帝赐的晚宴不能说不好,但徐铁夫妇却未必吃的出什么味道,他们俩还在为下午皇帝的忽然驾临感到不安,倒不是为小儿子不安,能得皇帝赐字,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他们一个贫农人家已是受不起;两人介怀的是皇帝下午有意无意表现出的对大儿子的亲昵,虽然徐顺在极力避免跟皇帝的眼神和肢体接触,但是作为过来人,徐铁夫妇又怎会感觉不出那一丝浮动于皇帝与小顺间的情絮。
“大叔大娘,不合口吗?”面对唤作小六子的人的问话,徐铁夫妇连连摇头:“怎会不合口,若不是皇上怜恤,庄稼人一辈子也吃不上这口。恩惠太大,太大。”
“爹娘、弟妹,你们多吃。”徐顺只吃了几口软食就放下了竹箸,现在他是靠在椅背上看他们吃。若不是徐顺强求,小六子大概连地也不要他下,然而爹娘在侧,他一个做儿子的又怎么能一直缩在床榻上。
“哥,你吃的真少。”徐安从面前的鸡腿上挪开眼睛,定定的看着徐顺,“娘说要多吃才能长的好长的高。”
“哥哥已经大了,吃了也不长,小安自己多吃就好。”徐顺安抚道。
饭毕,天色也就尽黑,门外有侍卫来请,徐顺知道终是到了分别时候。“小六子,你替我把那个黑漆木匣子拿来。”
“娘,这是儿子十年攒下的银钱,不多,却足够家里买置田产、修葺房屋。”徐顺又指了指另一个小盒子,“这是给娘亲和妹妹们的,宫里时新的堆纱花。颜色不多,胜在样子新,外头的婢子人人都有呢。妹妹们长的好,戴上这样的时新花色,一定更好看。”
徐刘氏本想推拒,无奈徐顺意思已定难以拂意。“那好,娘就收下了。冬娃呀,娘看你身体不好,你要好好的养,明年你大妹结婚等着你来。”临走徐刘氏再三叮嘱,惹得徐顺又红了眼眶子。
“娘,爹,你们路上小心,不着急赶。”徐顺披着一件披风,将二老送到宫门口,“儿子就只能送到这儿,跪别二老。”
徐顺翛的跪下,给徐铁夫妇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响头。
不知为何,徐刘氏忽然有种此生再难得见的感觉,又再三叮咛着明年等着徐顺看大妹出嫁。如是再三,又拖延过一阵,徐铁夫妇方才随着禁军和宫侍离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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