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那艘特别的“船”,十数个有点斗鸡眼的小人高高把两支桨举到茅小飞和穆参商的手里,他们一人拿起一支。
长老站在岸边目送他们离去。
船顺流而下,两岸都是青山绿树,难以分辨到了哪里。
只有三四岁孩童高的舒筒坐在一旁,他不用划船,一条胳膊搭在膝上,沉静地望着水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穆参商划船很有架势,茅小飞一边跟上他的节奏,一边找话跟舒筒说:“怎么长老是你亲爷爷,你还叫他长老啊?”
过了好一会,舒筒才淡道:“从小时候就这么叫,有什么好奇怪的。”
“真羡慕你,还有个爷爷。”茅小飞叹了口气。
“你没有吗?”舒筒转过脸来,小脸绷着。
“有啊,就是不知道在哪儿。别郁闷了,过几个月就送你回来,你也很久没离开过这里,不想去外面吗?”
一丝犹豫让舒筒露出为难的神情,“我现在这个样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当作妖怪吧?”
“这有什么,等到了城镇,给你买小孩的衣服换上,我还有个儿子,你现在和他差不多高,可以给你们穿一样的衣服。”刚一说完,茅小飞就察觉有点不对,他身体前倾划桨,不好意思地说:“不是占你便宜啊,只不过你扮成小孩,不容易引人注意。”
舒筒五官生得很是精致,换个发型,换一身衣服,扮成小孩很容易。
“你就这么想养小孩?”穆参商别扭地说。
茅小飞道:“小孩子多可爱啊,活蹦乱跳的,还黏人,又很脆弱,离不开大人。”
穆参商深深看了茅小飞一眼,没有说话。
照着从小人镇得来的航道图,又有舒筒给他们指路,他们的船绕过恶龙潭。傍晚时候,漫江都是让人迷醉的红光。
“再往西南方向航行一百二十里,就会到达庆细西部一座叫曲池的城镇。”
“盐城。”
“对,庆细全国贩售的盐几乎都是从曲池晒出来的,到那里就有官衙。你是庆细皇室中人,多的是办法。”舒筒略带嘲讽地说。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皇室中人?”穆参商冷冷道。
“长老不会看错,你身上穿的软甲,全天下只有两件,刀枪不入,曾经有不少江湖豪杰肖想过,我们黑龙帮也有幸瞻仰一二,后来被富贾买走。约略还是知道它的去向。另一件在聚沙谷的鬼手老沙手里,鬼手老沙年逾五十,自然不会是那一件。而且你说话的口音也透露出你的身份,这一路我们要同行十个月,你们最好不要对我隐瞒。”舒筒有意瞥一眼茅小飞,“你同伴身上的毒,是黑龙帮的独门配方,能称霸上齐河道,我们看家的东西,自有厉害之处。”
穆参商不说话了,但透着不想与舒筒多言的高傲。
天彻底黑透之前,船驶入一片阴冷河段,先是大风吹了一阵,接着是铺天盖地的大雨。风雨之中,小船飘摇不止,夜明珠滚在船板上乒乒乓乓的响。
茅小飞被摇得一屁股摔在地上,大喊道:“靠岸靠岸,不行,要是东西摔进河里,就彻底泡汤了。”
穆参商和茅小飞两个人撑着,向河边滑去,舒筒则使劲抓住船舷才能站稳。
大浪一会儿把船抛向高处,一会儿又把所有人向船的一头颠去。
好不容易岸就近在咫尺的时候,哗哗的声响轰然加剧,猝不及防间,茅小飞脚底一滑,四仰八叉倒在船板上朝后滑去,他手四处乱抓只抓到一块金子,这时候金子顶屁用,船上没有可以着力的地方,与其说这是一艘船,不如说就是在水上随波逐流的一块浮木,现在这块浮木身不由己地被浪带着又离岸边远了些。
“舒筒!”
穆参商听见茅小飞一声惊叫,他也只是错开两只脚,用船桨顶着,勉强站稳。
舒筒小小的身子直接被甩了出去。
茅小飞扑上去抓住他的手,上半身随惯性被甩出船外,下半截也在不受控制地往外滑。
“别松手!”茅小飞大吼道。
雨水冲在茅小飞的脸上,他眼睛里看见的舒筒满脸苍白,小小的一双手抓他的手有点抓不住。
“抓紧了!坚持住!”穆参商的声音传来。
船身猛然改变倾斜方向,本来茅小飞的膝盖硌在船边上,现在又被抛了回去,船上堆成一座一座小山的金银珠宝早就撒得满船都是。
穆参商走一步滑一步,原本要够着茅小飞了,随船颠簸的方向,又滑了回去。
顺着倾斜的船身,舒筒被茅小飞一把抱住,两人随着船的起落,滚在木板上。
好容易茅小飞爬起来,舒筒惊魂甫定,整张小脸苍白非常。
“没事了。”茅小飞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但不敢起身,船依然在随水乱飘,四面八方雷点般的巨大水声铺天盖地而来。随着雨水浇到人身上,刺骨寒冰一般的温度冻得茅小飞牙齿咯咯作响,每一个关节都隐隐作痛。
“穆参商!”他大叫了一声,伸手抓住不远处滑倒在船板上的穆参商脚踝,顺着脚踝,抓住他的腿,直到够到穆参商的手,穆参商坐起身,冻得脸色发青。
“我没事。”穆参商颤声道。
他的声音不小,却被风浪迅速吞没。三人俱有些惊惶,天色晦暗,放眼望去,除了鬼魅一般飘来摇去的荒草,看不见一丝光。唯一的光源在他们船上,夜明珠的光照出三张或青或白鬼一样的脸。
“不行,好像有漩涡。”舒筒叫道。
刚才开始船就在随水打转,起先速度还很缓慢,现在加快了速度,明显是被带进了漩涡的影响圈。
“东西,东西都不要了,快上岸!”丢钱总比丢命的好,茅小飞一把揪住穆参商的衣襟,朝他吼道:“你会不会游泳?”
当穆参商肯定地点头,茅小飞松了口气,生怕穆参商这个带步兵和骑兵的会是个旱鸭子。
“我不会。”舒筒挣扎着也站了起来,一个没站稳,随船身摇动,一头撞在茅小飞腿上,他紧紧抱住茅小飞的腿,脸上有些无助和茫然。
“没事,我背着你!”茅小飞迅速解开外袍,他的手太冷,一直发抖。
“用这个。”舒筒拔出剑来,几下划开那件外袍。
茅小飞蹲下身,大声朝舒筒喊,“过来,我背你!”
穆参商高大的身形坐着,直至茅小飞背起舒筒,仍纹丝不动。
“怎么了?”茅小飞觉察出不对,穆参商一直盯着那个漩涡,船也越转越快,穆参商坐在船板上,整个人被摔得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抓住船舷的手好几处撞出血来。
“你他妈还在想这些钱吗?”茅小飞忽然回过神,难以置信地吼穆参商,“别想了!带着他们你只会沉到河底去,赶紧上岸。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你想不清楚吗?你是不是傻蛋啊!”
穆参商动也不动,茅小飞背着舒筒,好不容易站起身,腰不敢挺直,两脚分得很开,随船身而踉跄晃动,不过没有再摔下去,他踹了穆参商一脚,站在他的面前,低下身去用力拍打穆参商的脸,“下水!”
“你们走吧。”终于,穆参商说话了。
这句话却差点没把茅小飞气死,他神色一变,吼道:“你是不是疯了你?快下水!”茅小飞伸手去推穆参商,就在刚要够到穆参商袍袖的刹那,穆参商一把抓住茅小飞的手腕,把人后脑勺按着,疯狂又凶狠地亲他。
一瞬间茅小飞脑子里俱是空白。
分开时他的脸通红发烫,只来得及骂一句:“你他妈的……”
穆参商深邃的眼静静注视他片刻,就拽着茅小飞跳下船。
激烈动荡的水波当中,即使是从小就在河里洗澡,以从大桥上跳下去游水为乐的茅小飞,也觉得身不由己,根本无法控制方向。
一只有力的手臂托着茅小飞的腰,那条手臂始终保持一定距离把茅小飞的身体朝着一个方向带,一旦茅小飞偏离方向,那只手就把他往前推。
仓促中茅小飞呛了好几口水,那是他从未体验过的黑暗和冰冷,河水仿佛灭顶之灾切割他的每一寸皮肤,冷得让人呼吸困难。
舒筒紧紧抱着茅小飞的脖子。
推力离开茅小飞,他破水而出,望见河岸就在不远处,只要再加一把劲。
“坚持住!”舒筒的声音贴着茅小飞的耳畔响起。
茅小飞膝盖剧痛,两只手奋力推开,借水波的势头没命向岸边游去,每一口呼吸都非常缓慢,直至他的脚碰到柔软的河床。
“到了,不用管我了,穆参商,你怎么样了?”茅小飞踉踉跄跄几乎匍匐在地爬上河岸,他解开舒筒,回过头才发现身后没有人。
那只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手臂,早在半途就已经离开。
“他还在河里,他不会放弃那船宝藏。”舒筒冻得簌簌发抖,披头散发坐在地上,急促喘息。
茅小飞浑身发抖地站了起来,猛然把破布条都丢在地上,狠狠骂了一声:“操!”
摇摇晃晃的身形重新踏入水中。
“你们给了长老承诺,至少要活下来一个人!”舒筒拽住茅小飞的袍子。
茅小飞低下头,他的嘴唇冻得发青,看得舒筒心里一颤,不由自主就松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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