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的风光自混乱中结束,那时的阿福不过是个农家子,一家人守着几亩薄田,收成好坏全凭天意;人的生死,不过一缕飘蓬,于何地皆可死。
改朝换代,不过是浩劫后的余悲;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村落荒废破败。
阿福带着幼弟进宫那年,虚岁不过十四;父母姊妹或饿死荒野,或流落风尘。
十四岁的少年,已尝尽了这世间的苦难,在这所暗藏刀光血剑的宫廷之中,慢慢经营出几许安宁。所以走过了武帝的凌厉果断,历经了安帝的温和宽厚,最后看尽了晋元年间的风雨。
幼弟早已过世,亲人也成为幼年时一个模糊不堪的回忆;阿福此生的印象中,只有贤王嘴角的浅笑。那人总爱那般笑,明明可以肆无忌惮,却又带着一副仁慈的枷锁;明明智计无双,却不屑算计几分得失。
阿福是埋在漠北侯府的暗子,一生唯一的使命就是效忠于杨侯之主。
为了特赦出宫的弟弟,也为了这辈子能有几分存在的痕迹。
最早见到京郊行宫的那个孩子时,阿福总是想到家中的幼弟;同样孤苦无依,同样地从出生开始就不曾见过亲人。可幼弟的天真和这孩子的阴郁,让阿福心惊;不过七八岁的孩子,便已如此早慧,可怜生在这皇家……
每每传话之时,阿福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因那孩子尚且稚嫩的笼络,也因心中残存的悸动。历经前朝新朝数十载风雨,也看过了这宫廷中的来来往往;怎会因为这几分的相似,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一着不慎,即万劫不复!
听到太子亲自去行宫后,阿福莫名地松了一口气;此后,尽自己分内之事,眼前两耳再也容不得任何东西。
及至后来蔡阳侯逝世,圣武帝继位,于阿福这等宫人来说,不过是这新朝换了个主子而已。
京郊的孩子成了当朝太子,阿福这等身份自然不能继续伺候;从一座宫殿走向另一所府邸,相同的不过是它们的主人,都是在这场永无止息的斗争中的弃子。
初见贤王时,他还是个孩子,被抱在先武帝怀里,睡相香甜。那时的阿福年已不惑,堪堪成了这所宫殿偏安一角的管事;依从着蔡阳侯的诏令,蛰伏着,忘记了岁月的流逝。
十几年的光阴,都颓散在这所寂静的宫殿,鬓间早已染了白发,阿福不言不语。
终于,成为了漠北侯的心腹,也终于找到了一个棋子的归处。
那块黑沉沉的墨玉出现之前,阿福一直遵从着漠北侯的命令,每三日守着废太子服药;守着自己前任主人的孩子,却从无一丝一毫的怜悯和动摇。然后看着那个众人口中温和风雅的太子殿下,醉生梦死,百态皆露;看着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人,如今也不过这般模样。
墨玉一出,阿福就不再是那个阿福了。
那玉就像主子的那双漆黑的眼般,透着沉沉的冷。
阿福以前,是留守在暗处的狗;阿福此后,是别人手中的刀。
阿福看不懂,看不懂自己的主子;那个总是躺在榻上浅笑的人,仿佛这世间所有的事情,都不足以让他动容。阿福也知道,知道漠北侯与圣武帝近半的谋划;娓娓道出之时,不过在那人脸上多了几分果然如此的了然。
蔡阳侯遗留的暗线,武帝留下的遗旨,蔡阳秦杨两家的财力……未到半月,尽数浮出水面,让人无法想象在这歌舞放纵的两年,这人究竟有几分真假。
可阿福仍然不懂,不懂主子为何要服下那药,不懂那颗永远带着枷锁的心。
晋元之变,宫中没了大半宫人,整个皇城的血气一月未散,连着天边晕染的血云,看的人心惊胆战。圣武帝崩了,很快就有了谥号,是为新安帝;虽在位只有两年时间,然其好和不争、庄敬尽礼,是为安帝。
后太子舒陵继位,主子则继续做他的贤王,摄政辅国。
明明只有一步之遥,最终却弃而不顾;阿福不明白,满殿兵甲也不会明白。
此后,阿福是王府的管家,日日行走在这方圆之中,看着新朝的朝生暮落、风雨波澜。阿福知道,那药戒不掉了,从来没有人成功过;就算他是舒谨,也不可能成功。
两年蹉跎,整整二百九十一颗,那滋味深入骨髓,这世间没有人能够忘却。
阿福时常佝偻着背,不言不语;每每看着主子的浅笑,仿佛就已看见了结局。
阿福老了,幼弟早已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如今的阿福,只有一句浅叹,那是他存在过的痕迹。这世间只有一个人,会在告别时,唤他一声“福叔…”。
“十年了……”
独自进宫,再见到那个孩子时,早已看不出当年的卑微和懦弱;而今站在阿福面前的,是这新朝的天子,独守这万里江山、宫殿楼宇几十年,最终不过归于尘土。
一件件,一桩桩,不需撕开潜藏在人面之下的阴谋;一番模棱两可的话,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就已让天子震怒。
阿福此生的最好的结局,莫过一卷竹席,掩了这人世一遭的苦难。
阿福此生寄于杨侯,忠而生,忠而死。
不过一把无知无觉的刀,为主子做尽了杀戮之事,却未曾担得一点骂名和愧疚。
阿福此生所做之事,无对无错,无悲无喜。
最为欣喜的尚余一句:
“舒陵此子,心思过深,不容轻信!”
还有那抹在三箱书信之上的,一味解忧散。
待飘蓬零落,徒留一句叹息,半丝遗憾。
或许,在某个时刻,阿福也曾……
怜惜那抹记忆中的浅笑。
☆、番江南
“江南,临西郡那边如何?”
“禀陛下,一切安好!”
天子时常问起临西郡,江南自是对那处多了几分留意;可这十几年来,新人显现,老人退去,这新朝仍旧这般安定平静。
江南看尽了天子二十年的痛苦,看尽了他这日日夜夜的挣扎。
身为天子近臣心腹,每每深夜见着勤政殿未尽的灯火之时;江南都会忧心,这般不爱惜自己的君王,放佛是在榨尽此生所有的精血,只求一个结局。
看着他独自一人站在积和殿中,望着摘星塔旁的重楼。
看着他枯守勤政殿中,彻夜不眠批阅奏章。
看着他于这宫城之中,来来回回心如死灰。
晋元帝在位三十年,慈惠爱民、徽柔懿恭,谥号文,后称文帝。
江南县偏安一角,世代鱼米之乡,于乱世飘摇之下,独得一丝安宁;可这安宁,也不过是一时假象罢了。
江南仍然记得故乡那曲悠悠的采莲曲,记得那座旧迹斑斑石桥;还有阿姆唤他回家的俚语,江南县的空气中带着丝丝的甜香,让人宁愿永生沉醉在这桃源之中。
可儿时的玩伴,街角的青石,来往的行商吆喝,这些早已不复存在。
前朝乱世之年,一场大水淹没了这座桃源。
时蔡阳侯携杨家军攻打丹阳府,遭丹阳府军牵制;同时舒家三郎陷于乱军,不知生死。本该徐徐途之的蔡阳侯兵行险招,开了丹阳大堤,水淹十县!
不费一兵一卒而得丹阳郡,是为智计无双也。
可大水之后,数万流民无家可归,在这乱世之中不过等死而已。
及至建杨元年,新朝初立;江南县百余户人家,所剩不过三五之数。
十县百姓死伤无数,十里之乡几近人烟断绝!
同年,蔡阳侯建立杨侯,大肆兴办学府收容战乱之中流落的孤儿;再在其中选取聪明伶俐孩子,登记造册重新拟定身世记录,在各方各处种下暗子。
即使算无遗策如蔡阳侯,也不会料到自己亲手种下的暗子,会恨他的恩人。
那所谓的一乡十里大户人家,富贵和乐书香之族;不过是身份的掩饰罢了,江南的亲人早就葬在那波涛洪流之中。那么,为何要为区区恩情买了这一条贱命?
江南是一颗不听话的棋子。压着这心中潜藏的恨,成为了这座宫城的守卫者;掌着杨侯一成的情报网,做着自己想做的事。
杨侯俱以墨玉为信,然另有两成,掌于子玉之手;一位父亲对孩子的爱,尽皆寄在那两块子玉之中。未料,最终都到了舒陵手中。
摸爬滚打到了这般地步,此生仍然无法动摇那人的地位权势;不若懈怠着,顺水推舟地搅乱这场风云,让他也尝尝其中滋味。江南知晓舒垣与司空曙的谋划,知晓蔡阳侯日日带在腰侧的香囊里面是一克千金的珍奇药材,也知晓漠北侯一脉大半潜藏的暗子。
既然听命于他们,不如假戏真做,也算满足了蔡阳侯的苦心安排。死于亲子之手,这一生打下的江山亦受制他人,也算是他最好的报应!
大变之后,杨侯潜在漠北侯身边的暗子就没了消息。
斯人已逝,看着他疼爱的孩子,曾经尊贵的人儿苦苦挣扎,未尝不是一场报复;待晋元兵变,才知即使没有杨侯,这位尽得蔡阳侯智计的贤王殿下仍可绝地反击。
阿福是个意外,许是以前在武帝那里见过,许是他自己露了行迹;竟被舒谨发现了身份,由此子玉两脉折了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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