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谨没有理会,示意司礼的的官员们开始大典。
待穿着广袖白服的前朝元老,也是新朝第一世家王氏的家主文渚先生捧着靛青色的诏书,平稳清晰地宣读过后;将其交由礼部的官员奉于金盘之中,迅速接转至宫楼之上。彼时鼓乐、仪仗尽相登楼,由宣诏的宫人大声读出,告知文武百官;接着再以云盘相乘,从城楼处徐徐降落,是为“云盘接诏”。
玉阶之上,朱楼之前,青帐之中,舒陵的眼中只有那个修长的身影。
玉阶之上,朱楼之前,青帐之外,百官之前;听着这山呼万岁之声,看着这盛大的典礼,舒谨却仍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三日之后,新帝继位第一次早朝。
舒谨早来了一个时辰,打量着这许久未见的金殿。
舒陵晚来了一个时辰,只能看见朝堂之下黑压压的人头。
朝上除了些新帝继位后需要安排的事宜,近期也没有什么大事;江州之地虽然仍有些旱情,但不足为虑,只要依着以往的惯例治理旱情即可。
倒是漠北候称病未朝这件事颇得众人注意,这新朝的风云之变;实令人有些看不懂,摸不清。
早朝后,太子寝殿。
“殿下,这里共计一百三十九人,其中一百一十人出自京郊行宫,是皇上五天前召回宫中的;剩下的二十九人是前些日子从太子宫逃离,后被杨侯发现带回。”
舒谨身着尚未换下的青色礼服,头上还带着束发的金冠,“贻误陛下早朝,是为失职,都处理了罢!”彼时手里还拿着一串佛珠,一边细细地用右手食指和拇指碾磨,一边淡淡地吩咐着。
不管受刑的宫人如何凄厉哀嚎,也不管那些百般求饶的呼喊;不过小半个时辰,一百来人渐渐没了声响,偶尔传来的几声呻.吟,也微不可闻。
血流遍地,污了这座精心建造富丽堂皇的太子宫。
“不要让陛下知道,他若问起,就说这些人都被打发到外面的行宫去了。”
“喏!”
忠心的侍卫毫不犹豫地应答,指使着宫人和侍卫们一同就地掩埋了这些尸首;同时,也清除了那些流入石缝中的暗红血迹。
走出太子宫,回头看着那门上新贴的封条,舒谨脸上有些茫然。
“阿福,你知道吗?”
佝偻的宫人静静候在舒谨身侧,没有回答。
“孤容不得一点意外!”
斩钉截铁的话语中带着血腥气,在这如此炙热的骄阳下,却让人感到了深深寒意。
“找几个稳妥的人好好守着,陛下以后都不会来这里了。”
随手将把玩的佛珠赐下,看着侍卫诚惶诚恐的退下;舒谨脸上带了一丝浅笑,为俊秀的容颜增添几分光彩,仿佛以前那个温和仁慈的太子殿下从来没有离开过。
可是在那人心所不能触及的地方,有些秘密注定不能掩藏。
这一百三十九人的埋尸之地,终归不会永远沉寂。
阿福轻轻掀起眼皮,恭敬地佝着身子道:“主子,到用膳的时候了。”
“嗯…去勤政殿!”
舒谨颔首,下阶离去;徒留一片寂静的脚步声,回荡在这注定荒废的太子宫。
“呀!阿曙也在,不是病了吗?怎不在府中好好养病?若连累陛下染疾,可不是阿曙你能够担待得起的。”
略带责备的声音打断了殿中两人的对话,年长模样的人皱了眉,眼底划过几丝嫉恨;那端坐在上的少年却仍是一副怯懦的模样,眼带期盼和信任地看着从殿外缓缓走进来的人。
“哼!”
“陵儿刚刚继位就这般不经通报,直闯勤政殿;你眼里还有没有这尊卑之礼,君臣之道?”
那被舒谨叫做阿曙的中年人一脸怒意地斥责舒谨,无奈这被斥责的人却丝毫不为所动。
“小陵,先把政事放放,该用饭了。”
舒陵乖巧地点头,走下来牵着舒谨的手向外走去。
“侯爷莫恼!若身子不适,一定要好好调养。”
“说到这尊卑之礼,君臣之道,孤不得不提醒侯爷一句:你是小陵的长辈,但也是本朝朝臣,见到孤不行尊卑之礼也就罢了,这称呼上还是要遵一遵君臣之道的。若被旁人听见,再被有心人听见,这新帝的威望因为亲叔叔的失礼被打了折扣,也是大家都不愿看见的。”
“侯爷,你说呢?”
说完后,两人已出殿而去;独留漠北侯一个人在勤政殿中,紧握的双手几乎可以听见骨头的咔擦交错之声。本就是两人的相互试探,却没想到舒谨这般不按常理出牌。
竖子实在可恶!
竟丝毫不顾情面,初次交锋就撕破了脸;这般狂妄嚣张,早晚有一天会付出代价!
也亏得漠北侯养气功夫到家,出宫时没有带任何怒色;反而早上没有见着漠北侯上朝的官员们,得到了漠北侯进宫的消息,稍稍定了心。
新帝继位,漠北侯是皇帝的叔叔,又掌着漠北军的军权,应是不会这般轻易倒下。
“来,小陵,多吃些!”
将一块鱼肉夹到舒陵的菜碟中,舒谨看着身旁低头默默进食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孩子,“小陵?你…可是怕孤?”带着些笃定的语气,话里却是询问的意思。见舒陵瑟缩了下身子,很快又紧紧捏着手中的银筷,不声不响地继续吃着。
“南阳舒家就剩下你和孤了,你是孤唯一的亲人,孤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你。”
“小陵,你要记住……”,莫名地感到有些烦躁,舒谨放下筷子起身来,抬手揉了揉舒陵的头,感受着手下立时变得僵硬的身体,突然什么话也不想说了。“好好吃饭,下午跟着太傅进学时,要谦逊恭谨,勤奋多思,方可早日学有所成。”
“嗯,我知道了。”
明明已经是十三岁的孩子,声音中却仍带着孩童的糯色,仿佛江南之地的吴侬软语。
舒谨加重了手中的力道,轻轻地拂过舒陵后颈,纠正道:“以后在人前要自称朕”,说完就拿开手来,重新坐下举筷进食。
“朕…朕吃饱了,可以走了吗?”
不敢去看舒谨抬头时的不满神色,舒陵提起衣角迅速站起来,领着伺候的宫人匆匆忙忙走出去;自然也没有看见舒谨在他走后露出的浅笑,还有那一声轻轻的叹息。
“还是有些不到家啊……”
微微咬紧了唇,招手让阿福近前来,“取三分来。”
阿福答诺,从怀里拿出锦囊;打开时,里面竟是满满的浅褐色药丸!
只见阿福取出一颗来,仍用指甲碾开了外面的壳;没有像以往那般将其融进清水里,而是取了约莫三成的药粉倒在茶水中,再奉给舒谨。
舒谨抬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脸上的浅笑却从来没有中断过;用锦帕擦拭了嘴角之后,才一脸餍足地吩咐:“这次用药,就不必和太医说了;这好日子,总得有几分精神。”
“是,主人!”
阿福收好剩下的药和锦囊,重新站回原地;佝偻着身子,仍是人们眼中沉默呆愣的王府管家。
此后,舒陵每日准时上朝;午时同摄政王舒谨进膳,午后随王氏文渚先生进学,傍晚时分再随宫人修习宫中礼仪。
这般安排之下,竟没有一点空闲。
不过美玉出世,明珠渐显,自然需要打磨的过程;不管性子如何的怯懦,这般□□之下,也有了几分帝王之仪。再加之舒陵身形见长,早已没有当年娇小瘦弱的模样。
朝堂之上,漠北候和摄政王两党之争日益激烈,多多少少影响了朝事;在民间也引发了些怨言,新进的士子除了各投阵营之外,有些不堪权谋争斗倾轧的,也渐渐有些聚集起来,自发地维护皇权,为小皇帝舒陵发声。
声音虽然微弱,却焕发着勃勃生机;力量虽卑微,但富有韧性百折不挠。
小皇帝舒陵才德方面有文渚先生的教导,自然差不到哪儿去。文渚先生是王家家主,三朝元老;也是两朝帝师,同时曾是摄政王舒谨的恩师,于新帝授学之事上,确实是最佳的人选。
不过,也正因如此,才不得不卷进一场纷争之中。
☆、风起
“主子,该起风了。”
阿福佝偻着身子,提醒着静立在窗前的舒谨。
“是啊,起风了。”
舒谨转身走到书桌前,取出存放在暗格中的玉佩;不同于当年给阿福看的黑玉,这块玉佩足有巴掌大小,通体晶莹透白,玉质上承,上雕着双龙戏珠之纹。可纹路并不对称,泾渭分明地将玉佩划分成两个区域,左侧白玉无暇,右侧龙腾于海。
静静看了会玉佩中间的那几缕不知被什么沾染的杂色,舒谨双手紧握玉佩左右旋转几下,似是找到了什么印记,轻轻一掰,完整的玉就被分成大小两块。那大块的玉背面,竟又嵌着一块白玉,白玉上没有纹饰也没有字迹,仿佛只是一块简单的水滴状的玉佩而已。
“让杨家军把这个带到司空曙祭祖之地,就说是孤的一片心意罢!”
舒谨将它取出,递给阿福;虽然脸上仍带着浅笑,却没有一丝温度。
晋元二年冬至,舒陵继位后第二个冬至,年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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