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夜空中的皎皎明月。夜色正好,只可惜月明星稀,望不见儿时所见的浩瀚银河。
房门被轻轻敲了敲。
“王爷吗,”姚枂岚姿势不变,“进来吧。”
姚黛月把双手背在身后,笑道:“真是让我吃惊,哥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王爷这么要好的?”
“我就说,王爷怎么会敲门。”姚枂岚收了腿,坐起来,“黛月,怎么了,这么晚不睡?”
“嘿嘿,”姚黛月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到他身边坐下,“今天谢谢哥哥了,这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一天了。”
“.…..”姚枂岚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慎重地答道,“我也是。我也很开心,黛月。”
姚黛月伸手到脖子后面,解开挂在脖子上的红绳的结,然后把吊坠放到了姚枂岚手心里。是一把金质的钥匙。
“这是……”
“这是阁楼的钥匙。”姚黛月柔声答道,“收养我的婆婆死了之后,我回到姚家,把所有的古籍孤本都放到了阁楼里,这是唯一能开启阁楼的钥匙。”
“黛月?”姚枂岚读到了一丝死亡的气息。
姚黛月摊开自己冰冷的双手:“你已经知道了吧,这身体,正在逐渐坏死。”
姚枂岚这辈子还不曾这般恐惧过,连忙上前抓住姚黛月的手:“不,那也还有一两个月,而且,我说不定能治好你的。”
姚黛月摇摇头:“没用的,这病无药可救。到了明天,这身体里的药蛊就会醒来。到时候哥哥不杀我,我就会杀了哥哥。”
“药蛊?”姚枂岚脸色大变,抓着姚黛月的手上移,至脉搏处,修长的手指微微用力。
姚枂岚不是没听说过药蛊,但长那么大,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被施用了药蛊的人。药蛊活在寄主体内,每个月醒来一次。一旦药蛊醒来,寄主的意识便会全失,嗜血成性,沦为施用者屠戮的工具。
这是曾被广泛用于战争中利用俘虏的姚家的秘术。
姚枂岚颤抖着问:“是她干的吗?你是什么时候被下的毒?”
姚黛月用另一只手移开姚枂岚的手指:“一年前,她派人来到这里,想取走古籍孤本,但是他们找不到,我骗他们说你回来过,把书都烧了。所以他们就改变了目标,对我下蛊,等你回来,把你杀了,取出圣丹。对不起啊,哥哥,我把你回来过的事情暴露给了他们。”
姚枂岚的脑子已是半空白状态:“药蛊……还能这样用的?”
“哥哥,”姚黛月忽然哭了起来,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手上,“一年以来,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了。每次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上手上全都是,全都是血啊。”
她用双手捂住脸:“我的罪孽如此,早就不应该存活于世,但我必须再见你一次,哥哥。”
“黛月……”姚枂岚搂住她,“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如果他能多回来一些,事实就不会如此了吧?十年孑然一身的岁月,一年的累累血债,姚黛月究竟活在了怎样清冷黑暗的世界中?
“不怪你,哥哥,真的不怪你。”姚黛月抬起头,对姚枂岚勉强一笑,“哥哥身上的重担,是我无法想象的。全家的仇,都靠你一人来报。你辛苦了。”
“但是,我真的好寂寞啊。”姚黛月遥望那一轮明月,“十年来,这里都只有我一个人,与这一轮明月。我累了,也不想背负更多的血债了。阳光,已经从我眼中消失了太久了。让我解脱吧,哥哥。”
姚枂岚的眼睛倏地瞪大了:“黛月!”
姚黛月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把姚枂岚整个推倒在了床上。她整个人压着姚枂岚,一手捂着姚枂岚的嘴,一手举起了原先藏在腰带里的匕首,准备刺向自己。
“抱歉,不能等到你为全家报仇雪恨的一天了。”她的脸上浮现出温柔而凄凉的笑容。
姚枂岚急忙出手,抓住姚黛月握着匕首的手不让她刺下去。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是景眳朔!姚枂岚正想舒一口气,谁料姚黛月竟硬生生地将匕首尖转了个弯,对准姚枂岚。
景眳朔果然没敲门,径直推门而入:“姚姚,我今天在一间房里看到了皇后的印……”
他话说到一半,看到姚枂岚被压制着,立马拔出无痕:“姚黛月,你把匕首放下,从他身上离开。”
“呜呜。”姚枂岚急了,但却说不出话。
“永别了,哥哥。”姚黛月举起手,“我爱你。”
姚枂岚下意识闭起眼,景眳朔迅速动作,无痕剑轻轻一划,姚黛月那白皙的脖子山便出现了一道血痕。
“王爷,谢谢。哥哥,拜托你……”
听到这话,景眳朔一怔,连连后退。
他的刀法又快又狠,姚黛月几乎是当场毙命。血花溅到了姚枂岚的脸上,姚枂岚怔怔地张开手臂,姚黛月直直落入他怀中,如同他刚回到家时一样。
“姚姚,我……”景眳朔的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他想解释什么,但又说不出口,最终还是放弃了,有些绝望地看着姚枂岚。
姚枂岚抱着姚黛月的手猛地收紧,紧紧地拥她入怀:“谢谢你,眳朔。你让她解脱了。”
听到这句话,景眳朔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放下了。
下一秒,他又开始恨起自己来。一个无辜的人死在自己的手下,自己怎么还能松了一口气?
姚枂岚下了床,打横抱起姚黛月:“对不起,让我们两个,单独相处一段时间。”
擦肩而过的一瞬,景眳朔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狠狠剜了一刀。竟是感受到了他的痛。
他抱着姚黛月走出了姚家大宅。景眳朔不放心,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他。
姚枂岚抱着姚黛月,到了宽阔的草地上。旁边是不知哪家人种的麦田,一直没有收割。此时到了初冬,麦子全都枯死了,只剩下了高大的枝干,在迎风摆动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宛如某个人的恸哭一般。
姚枂岚小心翼翼地放下姚黛月,掏出一个檀木制的小瓶,倒出一粒黑棕色的药丸,把它塞进了姚黛月的口中。
他凝视着她许久,才缓缓开口道:“黛月,我今早给你讲的故事还没讲完呢。那一年我才六岁,所以记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好像有一次,娘去皇城里探望好友了。你那时还未完全断奶,又不喜欢奶娘的奶,娘一不在身边就从早哭到晚。爹和我没办法,就试着用羊奶喂你,谁知道你竟喝得开心极了。”
说完这个故事,他停顿了许久,又道:“唉,你说我这个记性。明明还有好多想告诉你的,怎么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呢?”
姚枂岚抬起头,爱怜地摸了摸姚黛月的脸:“不过也没关系。你先下一步等我,我很快就会下去找你。到时候,我们可以再说。一直说,一直说,不分白天黑夜。”
景眳朔此生,还未尝知道何为心疼。父母死时的记忆全无,至今也未遇到值得他为之心疼的人或事。但今晚,他觉得,想把这辈子所有的怜惜都给那个孱弱却坚强的背影,想紧紧地抱着他,为他承受一切的风雨。
这算是爱吗?景眳朔不明白,他能做的,只是站在门边,静静地守候这一切,见证这一切。
姚枂岚说完那几句话,就没再说出一个字。他在姚黛月身旁坐了两天两夜,不吃不睡;景眳朔站在门边守了他两天两夜,不吃不睡。
景君奚醒了,又睡了;醒了,又睡了。他仿佛从两人的背影中推断出了所有,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无论如何,他温柔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念书、练功、吃饭、睡觉,丝毫不打扰他们二人。
等到第三天清晨,这死一般的静谧终于被打破了。姚枂岚缓缓起身,离开了那寒如玉的尸身。
走到景眳朔跟前,姚枂岚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王爷的大恩大德,姚枂岚铭记于心。”
大恩大德,指的是解放了姚黛月,还是不吃不睡守了你两天两夜?姚枂岚没说,景眳朔也没问。
景眳朔拔出无痕剑,雪白的剑身染上了姚黛月的鲜血,因为不及擦洗,已结成了黑色。从未染一尘的无痕竟沾上了黑色的血,这就好似诉说着他的罪孽一般。
“我杀错了人。”景眳朔道,“对不起。”
姚枂岚把手搭在了无痕上,声音里没有丝毫的疲惫和悲伤:“无痕借我一用,可好?”
景眳朔依言松开了手。姚枂岚浅浅一笑,掏出了一个药瓶。这回瓶中装的不是药粉或是药丸,而是一种透明的液体。
带着草药香的液体流遍剑身,凝住了的血又变回了鲜红,开始流动了起来。姚枂岚用雪白的袖子仔仔细细地擦过无痕剑身,待到他把所有的液体擦干之时,无痕又恢复了雪白,甚至比原来更崭新明亮。
姚枂岚把无痕还给景眳朔:“无痕之所以先前滴血未沾,是因为你的剑法之快。现在之所以沾上了黛月的血,是因为你犹豫了吧?”
“你用这把剑保护了我,解放了黛月。黛月也不是无罪之人。”猜透了他的心思,姚枂岚道,“你没有杀错人,更无罪孽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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