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重获自由的青萍并不开心。宫中的那些人仍时时在眼前晃过,那些往事仍一件件盘旋在脑海中,鲜明地像方才发生过。便是睡着了,仍不肯放过他,依然要入梦。楚兮身子越发娇小柔弱,看上去比她年龄还小,像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她睁开眼,一双眼眸清澈明亮纯洁无暇,她看着他,又转过头去。她不认识他,他瞬间恍惚。她翩翩跹跹依依袅袅地走了,他喊她,她却并不回头,孤单的身影渐行渐远……杨显独自坐在那棵合欢花树上,眺望远处的雾岫山,黑夜包裹着他,一轮秋月孤零零地挂在他身后。再去看他,却发现他越变越小,变成了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仍旧那么安静地坐着,身影单薄的像一张纸,形单影只。一阵风吹过,他在树枝上摇晃了几下,突然一头栽了下去……青萍一声惊呼,惊坐起来,衣衫被汗透了,贴在身上。身旁躺着的季宽被他吵醒,起身为他倒了一杯水“又做噩梦了?”青萍无言地接过水,喝下。犹觉心慌。
“其实你根本放不下他。”季宽看着他说。该不该告诉他呢,季宽心里踌躇片刻,到底还是开口说了“师兄,有件事本来不能告诉你,但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不忍看你这样。皇上病了,听说御医看遍,都诊不出什么病。”
青萍听了,想着往日种种,都是杨显待他的百般好,心里又愧疚,又难受,又为他心疼。再躺下,哪里还睡得着。当时天天在他身边,也不觉得什么,及至现在,想见他一面都难。即使知道他病了,想去看一眼,都不能。如此,反而心心念念越想见。青萍想着,心内百转千回,愁肠百结更难以排遣。
青萍如此,遭殃的却是季宽。自师兄回来,叹息之声便不绝于耳。他顾虑师兄心情苦闷,便带他参加各种名流集会,拜会庄绾绾、会见慕容兄、骑马郊游、南荷池垂钓,刚开始师兄还比较配合,只是人浑浑噩噩的,全无精神,到后来他索性再不出门,整日把自己闷在屋里。现在他是发现了,慕容兄失意时还能歌酒风流,师兄连他一半的潇洒也没有,他季宽可是能用的办法都用了,结果没能劝好师兄,反被他折腾地分外郁闷。
转眼又是秋天。庭草干枯,黄叶飘零。整个宜都笼罩在一种萧瑟忧愁的氛围中。皇上病情有所好转,但依然不能上朝,媚妃娘娘怀胎已满十月,但尚未临盆。扰地朝中百官个个心事重重,人人优思深重。这样的日子足足拖了一个月,林媚才终于产下一个女婴。百官初闻欣喜,转念忧虑,一时喜忧参半,竟和林媚当初知道自己怀的是位公主时反应出奇的一致。
杨显就不同了。他心情要明显复杂的多。听到媚妃诞下公主的消息时,杨显正由陈蕙兰陪着在修心殿的庭院中散步。他听后驻足片刻,突然脚下生风般的朝玫霞苑而去,陈蕙兰一路跟过去,早已气喘吁吁,杨显反倒没事人一样,站在林媚床前。一切俱已收拾妥当。林媚在床上躺着,脸色苍白,呼吸却很匀和。一时稳婆抱着一个女婴过来,杨显还是第一次见新生的婴儿,他想到这是青萍的孩子,不知道能不能看出他的影子。接过来一看,不禁大失所望。襁褓中的婴儿脸上皱皱的,眼睛睁着,却很小,鼻子嘴巴都很小,几乎分辨不清。怎么那么丑?他想着,皱起了眉头。婴儿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嫌弃,张嘴哭了起来,声音却很响亮。陈蕙兰紧忙接过去抱着,她眉眼柔和地看着怀中的婴儿,嘴角浮现一抹笑,分明是欣喜的神情。杨显又纳闷,同样看着这个丑巴巴的婴儿,她如何能那般欢喜?陈蕙兰抬头看了他一眼,红唇上还噙着笑意“陛下有所不知,新生的婴儿都是这样皱巴巴的,过两个月长开了,不知道怎样粉雕玉琢般的可爱呢!”
杨显看着陈蕙兰微笑着看婴儿的神情,整个面目安详柔和,散发着明月一般纯洁的光辉,他心中一动,开口说道“这孩子交给你抚养,可好?”陈蕙兰听了抬头看着他,目光灼灼闪亮,神采熠熠飞扬。“陛下当真要把孩子给臣妾吗?”她问过,目光却渐渐暗淡下去,神色间颇是犹豫。
“怎么,你不肯?朕看你抱着她那么开心,还当你喜欢。”
陈蕙兰听后凝视着杨显,目光中有一半感激,又有一半忧伤。“臣妾想要个孩子,做梦都想,又怎能不喜欢呢!”她说着低下头去,在婴儿的小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接着说道:“可是,林媚也想。我不能夺走她的孩子。”两滴泪从她脸颊滑落,滴在婴儿的脖子里,婴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懵懵懂懂地睁着眼睛。想到当初,陈蕙兰心中仍旧是锥心刺骨的痛,痛的那么鲜明那么深刻,一点也不曾减少。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一会我会写一道圣旨,不由她不听。”婴儿不知道她的命运在言谈间已被决定。她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杨显说过,看也未看林媚一眼,转身走了。陈蕙兰又紧忙跟着他,回修心殿。
林媚睁开眼睛,等待她的不是她那嗷嗷待哺的女儿,而是一道冷冰冰的圣旨:自朕登基以来,皇后执掌后宫尽心尽力,侍奉太后恭谨谦敬,朕念皇后慈怀天下、端庄贤惠之德,特将公主交于皇后抚养……杨显那双狭长的眼阴郁威严,陈蕙兰一双眼睛圆圆地睁着,空洞洞的,全无神采,一时那眼睛蒙了一层水,水聚满眼眶,溢了出来。一滴泪滑下,是她的眼泪。林媚的心一阵阵紧缩,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心怎么这般痛?眼泪又扑簌簌的落下来。竟想起了那一天的情形,那天黄莺一大早跑过来,告诉她皇后身中剧毒、失去了腹中胎儿的事情,那时她笑得多开心啊!她心里好欢畅,如风和日丽、花明柳媚。后来陈蕙兰回宫,她去兰香宫看她,见她一双眼睛空荡荡的,大而无神。她厌恶她那个样子。现在才知道,那时的她原来这般痛苦啊。原来,失去孩子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心像是被人拿着剪刀一把一把地绞着,喉咙像是被人拿着绳子嘞着,痛的喘不过气。当她刚出生还是个无辜的婴儿时,那个叫林呈祥的男人要把她扔掉时,心里有没有一丝痛苦?
林媚掀掉身上的锦被,固执地坐起,又让宫女扶着固执地走到院内。玫霞苑一片萧然,玫瑰园的枝茎光秃秃的,露出黄色的土地;宫墙高怂,冷冰冰的,放眼墙外,世界一片空旷,□□裸的冰冷,空荡荡的丑陋,没有一点绿意,没有一点生机。林媚坐在台阶上放声大哭起来。为什么冬天的世界看着让人难受?为什么失去孩子心里会这般痛?这就是爱吗?她从来都随心所欲的活着,她从来没爱过人,也不知道什么是爱。这就是爱吗?爱是想得到,爱是舍不得,爱是看不见会想念,爱是失去会痛苦……可是,爱怎么会让人这么痛苦?
林媚在阶前枯哭得天昏地暗,那哭声传到对面的虞风苑,让楚兮听了也不忍起来。她走到殿前,朝院外望一眼,天地寒凉,万物肃杀,又是冬天。她最怕冷了。她最不喜冬天。一阵风吹来,寒意透过衣袍直达肺腑,娇柔的身体在衣服内瑟瑟发抖,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发丝都浸透了寒冷。她不喜欢玫霞苑的那个女人,尤其是在听闻了孩子是青萍的,更加不喜欢。出于某种恨意,她连去兰香宫看那个孩子也不曾。
修心殿的杨显同样听到了玫霞苑的哭声,那声音凄惨绝厉,让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从冷宫传来的哭声。不知道是哪个被废的妃子,天天夜里吊着嗓子,哭得人神不宁,害的那几天他都不敢爬树了。过几天,那声音突然没有了,夜又十分安静。他悄悄爬到合欢树上,望着冷宫的方向。那寂静太不正常了,让他害怕。树下响起了人的脚步声,两个起夜的公主牵牵扯扯。“终于哭不出来了,前几天吵得人睡不着!”“舌头都没有了,还怎么哭!听说皇上下午下令宫人把她的舌头连根拔起,那个凄惨啊!”他觉得一阵眩晕,抱着树枝的手脚一时发软,只一瞬间,他便掉了下去,心里装满恐惧,掉了下去。杨显烦恼地挥挥手,让所有宫女褪下,从他眼前消失。哭声还在继续,哭得他心烦意乱。如果把林媚的舌头割掉,她那双眼还妩媚得起来吗,杨显阴郁地想。
突然,哭声消失了。并且以后也再没有人听到她哭。林媚踉跄的站起身,固执地说着要去看孩子,才走两步,就昏了过去。她再醒来时,变得十分安静。她很认真地吃饭,很认真地睡觉,很认真地发呆。在玫霞苑的一派寂静中,兰香宫风风火火地喧闹起来。
皇上昭告天下,羲和九年十一月十一日,得一公主,赐名杨思,号长宁。此后普天同庆,日月共欢。众人都忘了长宁公主因林媚而引起的身份尴尬,仿佛她本就是皇后和皇上的女儿,仿佛一切跟林媚全无关系。而后他们想起当年皇后怀孕的景象,那种举国同欢、天下太平的盛事,仿佛在此时延续,仿佛没有那件意外的下毒事件,仿佛中间几年的光阴没有出现没有过去。兰香宫内一时贵族夫人云集,来来往往,熙熙攘攘。
长宁公主满月时,杨显又大摆流水宴。十天十夜,酒宴不散,歌舞不息。酒宴才要结束,没几天又连着过年,一直闹到元宵。喧闹的宫殿中,甜美的歌声,欢畅的笑声,洪亮的祝贺声不绝于耳;晶莹的美酒,璀璨的灯火,美妙的音乐,衣着华丽的歌姬,迎眼丰盈。在这盛世繁华中,陈蕙兰春风得意,风华容璨。她笑得像十五的圆月,像三月的花。杨显却觉得尤为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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