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没意识到自己竟有力量走那么远的路登上那么高的城墙,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她正站在高墙之上,秋城萧荒,夜风寒凉。太阳早已消失在暮色中,黑暗席卷了一切。宜都的街上有点点灯火,远处灯火消失的地方,是无法撼动的黑夜。南边,家乡的方向。何处是家乡那个抱着她的怀抱早已荒芜,那个曾经教她咿呀学语的人,再也不在了。没有母亲的地方,哪有家乡?那个她的父亲,可还好?这些年她固执的不与他们联系,她固执地怨着,不肯原谅。她固执地不去在意他们也没有联系她,却又固执地悄悄打听他们的消息,然后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纵是那一天听到母亲过世的消息,她都未曾流一滴泪。可是此刻,泪早已爬满了面庞。她一直说她不怨,也是直到这一刻,她心里才真正不怨了吧。她发现自己那么爱他们。可是她没有时间去爱了。没有机会了。天黑了。她要死了。其实,她不想死。多想活着啊!还可以看明天的太阳。泪水濡湿唇角,凉凉的,涩涩的。“不能!”唇缝中挤出一个微弱的声音。“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那声音依旧微弱,却很坚定。已经被牺牲过的人生,不能一直牺牲下去。她想。
所以,第二天,她站在了皇上面前。
这边春闱踏进御书房,那边青萍出修心殿,往丹玉宫走去。一路石径苍白,草木萧瑟。清白的阳光洒在红色的宫墙上,红色便明亮了一重,看上去有种清清淡淡的暖意。丹玉宫很安静,宫女们不知去了哪里。青萍走进院中,眼睛就被那从绿竹吸引了。那些菊花被收去哪里了?他心里寻思着,便走到了竹林前。数竿修竹笔直地立在庭院,向着天空,向着阳光,不屈不傲,不急不躁。它以这样的姿态在这里存活了多少年?一成不变的时间,它会不会厌烦?天冷了,它为什么不害怕不觉得煎熬?人也能活成竹子一样清淡吗?
青萍正自顾自感叹,身后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转头一看,杜惊红衣袂翩翩地走了出来,边走边抬起左手,似在掩袖拭泪。然后她抬眼也看到了青萍,但见她神情凄哀,汪着一泉泪在眼眶,映着碧蓝色的眼眸更加深邃而清澈,眼圈微红,浮光流荡。青萍先是吃了一惊,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流泪。平素那么潇洒的一个人,今日何以竟这般悲伤。心里又不忍。想着她应该不愿他看到她这样,一时无措。杜惊红只停顿了一瞬,有话要说的样子,却只字未言,也没留给青萍安慰她的机会,轻步走了过去。青萍目送她远去,直到她的身影转过门消失。他又痴痴地站了片刻,待回身,再没有了面对绿竹的兴趣。
青萍走进室内,一眼看见太后也是泪痕未干的模样。太后并没有注意到他进来,她出神的坐着,想着刚才发生的事:“姑妈真的非如此不可吗?”她问。她知道自己这个侄女冰雪聪明,心有七窍,剔透玲珑。平素人好议论她高傲无礼、目空一切,其实她是极心细的一个人。就像今日,她怕她为昨日的事郁闷,巴巴地跑来安慰她。只是她不知道,她已不再需要安慰。“惊红,你很聪慧,看人眼光极准,看事又透彻。近来皇上处事越发任性,以后你多劝着点,或者他还肯听。”眼前的她沉默不语。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替她惋惜,要不是女儿身,以她的智慧,本可以做很多事情。还是看到了泪珠悄然滑落的影子,从她那张绝美的面容。自己入宫那么多年,算上先帝身边的那些宠妃,后宫佳丽无数,全不及她。她实在生的很美。她又一次为她惋惜。良久,才听她开口。“这样也好。也许离开这里,反而是好的。”那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声音很平静,嘴上还噙着笑,让她心疼。她以为自己做这种决定会不知如何面对他们。现在才发现,从决定的那一刻,她的心已空。她还有牵挂,还会再动容,却不再是为着自己,而是为了他们。她已经超脱了她自己。那孩子后来没再说什么,就离开了。她懂,所以竟没有劝她。如此,让她欣慰又心酸。
春闱战战兢兢走出修心殿,在杨显那分外严肃的目光的注视之下。“你下去吧。”他说,声音冷彻。她刚出殿门,又听得皇上喊“王公公!”她停顿一下便快步离开了。
王全应声进去,看一眼坐着的皇上,便知道他很生气。此时一句话都不能多说,他心里想着,便躬身侍立一旁。“把玫霞苑的红殷、绿盈给我叫过来。”王全又小心翼翼地应声出去,心里却在琢磨,瞧这阵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待红殷绿盈两个跪在前面时,杨显把一张折叠的宣纸仍给她们,“这个你们可认识!”声音不高,却威严而冷峻,两人心中先已怯了几分。及至打开纸张看时,更是暗自惊恐。绿盈吓得不敢说话,红殷倒还有些机智。她很快平复了恐惧的情绪用平静的声音回道:“圣上,婢女们出入不过玫霞苑,见识短浅,不认识这个。”
“真的吗?”杨显探身到两人面前,他还没有发火,但是快了。红殷、绿盈两人连头都不敢抬,也一样能感觉到皇上那双狭长的眼睛就在头顶,露出的眼白使他的眼睛看上去更加些吓人,目光更像针一样刺在她们身上。两人都被吓出一身冷汗,一动也不敢动。“还敢瞒朕!”声音陡然提高了很多,近乎愤怒的断喝。在两个宫女的颤抖中,他接着说“你们活够了是吧?”他直直的盯着她们,看出来她们的害怕。然后他回到了座椅上。“已经有人告诉我了,你们若从实招来,我不会难为你们。说!”
两人早被吓得伏在地上。昨天处斩四个人的事她们都知道。人命在她们的皇上面前已经越来越轻飘了。只要一句话。但她们承受不起。于是,将媚妃如何交代她们,她们如何出宫寻人写字的经过都一一说了。杨显心里明了,耐心也用完了。“来人,把林媚关入内宫。把这两人带下去!”
第20章 远去的马车
红殷和绿盈还是死了。在这个叫皇宫的地方,有时候死很复杂,需要刀、斧、火等一套完整的工具,走完一个完满又繁复的流程;有时候死很简单,只需要一杯酒,或一根绳。但更多的时候,死,或者生,根本不会被注意,鲜活的生命如同枯木。除了卑微的存在,全无意义。
林媚在内宫牢房里坐着。她眼睛还很妩媚,衣服还很鲜亮,发钗还很璀璨,青丝还很柔顺。她与周边的一切都那么格格不入,仿佛一切都是作为她的美的背景,一切都是对她的美的陪衬。还记得第一次来这地方时,穿的是那套红色的衣装,环佩叮咚,花瓣怒放。那时是青萍在里面,现在换成了自己。真的到这一步,她反倒不怨了。没有了争宠的烦恼,没有了是非的计较,没有道德的品评礼仪的束缚。在这里,她仿佛回到了从小生活的那个别院,在囚禁中,她获得了自由。进去没几天,牢房变成了她的闺房,锦被铺地,双脚便摆脱了鞋子,白皙的双脚踏在锦被上,轻盈柔软。她把发钗也取了,长发泼墨般垂下,盖过纤细的腰肢。她把多余的衣饰全都卸下了,一袭孔雀裘衣裹身,盈盈绿色掩映中的是一张粉黛不饰的绝丽面容。现在她不考虑精致的妆容,不考虑美丽的衣衫,她只求舒服。在这样落魄的时候,她反倒把自己安置的那么轻松。
林媚在牢房中,所以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而外面,宫中又一阵慌乱。说来还要归咎于林媚。林媚无中生有散播谣言,惹出了那么多事,结果,太后借机了悟,要皈依佛门。那宜都城西山外有一月水庵,便是太后决定的去处。杨显听闻此事,十分震惊,一时思绪纷乱,急忙跑去丹玉宫,无奈太后心意已决,他只好心情沉重地接受了这件事。
出行的日期已定。这天一早,天空就下起了雪。雪花一片一片飘落而下,落地便消失。陈皇后惊闻太后的事,一定要送太后去,说是代皇上尽孝心,服侍她最后一程。最后因着后宫之事还需她料理,也就由杜贵妃代劳。杜惊红在丹玉宫留住,也是一宿未眠。五更之后,天尚未亮便早早地梳洗了,伺候太后更衣。明心自是陪太后去的,此时正上上下下打点行李。杜惊红便亲自为太后梳妆。梳齿一次一次穿越浓密的发丝,杜萱望着镜中的自己很平静,却是杜惊红心中游荡着一缕一缕的情思:拥有这么乌亮绵密的头发,年幼时一直披散在身后,像一层外衣,当是说不出的得意。过几年及笄,把一半长发挽起,天真的女儿家心里该会有另一种欢喜。陪伴了几十年的,这么好的头发,怎么舍得一把剪刀就剪掉呢?剪得断散落满地的长发,真的也能剪得断尘缘,剪得断牵挂吗?
杜惊红特别细心温柔地为杜萱梳好妆,扶着她一步步走出了丹玉宫。雪下得密了些,一片片落在发间,融化。杜惊红披着蓝色裘衣,冷艳又清丽。杜萱却是白色披风披在身上,素淡庄严。杨显及陈蕙兰送她们出宫门,又送她们坐上马车,不得不住身。太后走到跟前,握着陈蕙兰的手嘱托了几句,然后看了杨显一眼,甚至没跟他告别,就转身上了马车。杜惊红看着杨显说了句:“表哥放心!”也转身进了马车。车轮咕噜咕噜开始转动,碾过地上薄薄的一层雪,留下两道车辙的印记。雪纷纷扬扬的飘过,飘洒在静静站着的人与缓缓离去的马车之间。距离越来越远,雪花越来越密。陈蕙兰侧头去看皇上,见他的头发和眉毛上都挂着雪花。她走近,一把油纸伞撑在了他的头上。杨显看了她一眼,心里有点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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