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不知道上头发生了什么事,但自己缠着邵金金不让他上去总是对的。忖度至此,司马凤突然使了个怪招,将左手的短剑高高向上弹起,随即踩着邵金金疾刺过来的剑身往上一跃。邵金金何等机灵,立刻知道那窜上了半天的短剑才是关键的后招,一边防御一边继续攻击。只见司马凤身在半空突然翻转,脚尖猛踢还在空中的短剑柄子。短剑带了他腿上的劲道,迅雷一般冲向邵金金脑门。
邵金金嘿地一笑,将手中利剑转了个刁钻角度,一把划开了司马凤的鞋底,随即立刻矮身后仰,躲开那把落下来的短剑的时候顺手将它抓住了。
几下起落,均发生在瞬息之间。邵金金后仰时正好瞧见头顶一片黑乎乎的树影和乱飞的鸟雀,以及一个正横跨黑天、朝着乌烟阁飙过去的火点。
他瞳孔一缩,瞬间看清了那是什么——一个燃烧着的火折子,还有一个跟火折子绑在一起的油囊。
油囊落在乌烟阁房顶的声音纵使在重重钟声里也显得格外清晰。皮囊的口子被摔开了,火油刷地淌出来,那火苗也刷地烧起来,顿时成为黑暗之中最亮的一个点。
“救火!”邵金金咬着牙将手中的剑往火点扔出来的地方甩过去,随即立刻率众奔入了乌烟阁。
司马凤顾不得要阻拦他,窜过去拦下了那把疾飞的剑,救下阿四。
“少爷!”阿四抱住高树,在夜风里随着树干子晃来晃去,“我这儿还有几个火折子和油囊。”
“都扔过去!”司马凤大叫,“扔一个换棵树,别伤了自己。”
油助火势,很快就烧得热闹。
邵金金气得要命,一边指挥弟子们救火,一边要跟司马凤拼命。
司马凤也觉得这事情做得不太地道,时机更是没拿捏对,但阿四是护主心切,他也不能责怪他。司马凤和邵金金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江湖上但凡有头有脸的都特别轴,失头颅事小失节事大,因而就算再怎么愤怒,乌烟阁的弟子也不敢干出以多打少的事情来,只分出十几个提了刀剑,团团围着自家阁主和这个混账少侠。司马凤挡了几招,忽听有弟子大喊了声“夫人”。
邵金金立刻收手跳出战圈,以为是贺灵一个人逃下来了。谁料绕过那噼啪大烧的火走出来的不止贺灵,还有一个紧紧拉着贺灵手臂的迟夜白。
“迟夜白!!!”邵金金声音都岔了,“放了她!!!”
迟夜白当然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放人。
他追上和制服贺灵花了点儿工夫,但并不麻烦。贺灵似是怕了自己,见着邵金金便哭了,但一声都不敢再出。
司马凤看着迟夜白,无声问他:“你居然劫持女人作人质?”
迟夜白看了眼正冒着乌烟的乌烟阁,也无声问他:“你居然烧了人家的房子?”
两人都觉得不好再互相问下去了,齐齐转头看着邵金金。
邵金金只怕贺灵出事,稍稍冷静下来才瞧见迟夜白手里的小娃娃。他喘了几口大气,哑声说道:“是的,都是我做的。偷娃娃,杀娃娃,扔娃娃,全都是我做的。”
他忽然承认,让司马凤和迟夜白都愣了一下。
乌烟阁的弟子们训练有素,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火给扑灭了,可惜火也烧得欢,才一会儿就把半个门楣和房顶都烧酥了。贺灵听着身后房梁嘎嘎作响,又看着自己丈夫满脸焦急,捏着自己手腕的迟夜白虽然长得风流俊俏,但落在她眼里不异于一个青面修罗。鼻中充盈的烟火气越来越盛,引燃了她压制多年的记忆。
贺灵大声狂叫起来,满脸是泪,疯狂地在迟夜白手里挣扎。
她一旦发狂力气就大得可怕。迟夜白一只手差点捏不住她。正惊疑中,忽见一直握剑站在面前的邵金金松了手。短剑当一声落在地上,邵金金也随之咚地一下,跪了下来。
“迟当家,请放了我夫人。”邵金金硬着背脊,艰难地弯下,重重冲着迟夜白磕了个头,“她身子不好,受不得惊,请迟当家发发善心,别为难一个重病的妇人。都是我做的,都是我的错,是我……”
司马凤飞身落在迟夜白身边,正要开口说话时便看到迟夜白慢慢地松开了手。
啧,还是心软。眼前人太多,司马凤不能开声提醒或斥责,又不舍得斥责,只好由着迟夜白了。
可是他虽放开了手,贺灵却仍旧没有动。她半蹲在地上,紧紧揪着自己衣领,又哭又叫,看上去既凄凉又十分吓人。邵金金跪着挪了两步,温声喊了句“贺灵”,贺灵的哭声一下停了,抬头盯着邵金金看几眼。邵金金脸上长了胡子,多了些纹路,和年轻时不太一样。她惊疑不定,邵金金又喊了一声:“小灵,是我,阿邵。”
贺灵大喘着气,终于不再犹豫,哭着扑进了他怀里。两人都跪在地上,邵金金将她紧紧抱着,抬头看向司马凤和迟夜白,脸上流露出哀求之色。
“我妻不能受惊。这儿这么乱,随时能让她想起当年照梅峰的事情。”邵金金低声道,“安顿好她之后,我跟你们回衙门。”
迟夜白不由得点点头。他心中有许多疑窦,但似乎都可解释。见贺灵哭得凄惨,又想到当年照梅峰发生的惨案,他几乎看不下去。
在他身边的司马凤却突然弯下腰,把声音压低,很轻很沉地开口:“贺灵,都凑够数了吗?”
众人都是一愣。迟夜白常年跟着他,立刻知道他这种语速和口吻是在做什么:司马凤正在诱导贺灵开口。
他忍不住一把拉住司马凤:“司马……”
邵金金也反应过来,眼中顿时透出几分绝望:“不用问她!是我!问我啊!”
“还不够吧?”司马凤轻声温柔地问着,“还没杀够呢,还有几个?我记不起来了,你告诉我,贺灵?告诉我,还有几个?”
贺灵在邵金金怀中颤抖,哭声渐渐消了。她抬起头,眼神混乱茫然,但眉头轻皱,似是在思考。
“还有两个呢。”她低声道,“还有两个就凑够数了。凑够了,我娘才开心。”
第33章 十二桥(13)
邵金金握着贺灵的手,长叹一声,再无言语。
司马凤蹲下来,笑得很温和:“十年前呢?十年前你凑够数了吗?娘亲高兴吗?”
“高兴!”贺灵紧张地看着他,“可你怎么知道?”
“那你又怎么知道娘亲高兴?”
“她不跟我说话啦。”贺灵有点儿开心,“睡觉梦不到她了,白天她也不来了。”
司马凤温声询问:“白天她也会来吗?”
“会……会的!就跟在我后面,不停问我,凑够了么,想不想让娘安心。”贺灵又紧张起来,睁着眼睛四处乱看,“昨晚她还在的,现在,现在我我看不到了。”
她说话的时候怪异地缩起脖子,眼珠子乱转,一双手始终被邵金金紧紧握着,在古怪的动作里看起来愈发可怜。
迟夜白确实觉得她可怜,又可恨又可怜。司马凤却没他那么多心思,转而看着邵金金。
“令正武功尽失,拐小孩和扔小孩的不会是她。”他语气平淡,不似诘问,“是你吧,邵阁主?”
邵金金没否认,低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十年前他带着贺灵去荣庆城看病的时候,贺灵已经连续几天睡不着觉了。她日夜扯着邵金金袖子说贺三笑回来了,就站在床边看着她。邵金金看看空无一人的床头,只能无奈地再三劝慰。
医馆门外有几个小童在玩耍,年纪最小的那个穿着崭新的红衣,在地上蹦来蹦去:“娘给我新做的衣裳!好看吧?”
那时贺灵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趴在窗边呆呆看着那孩子。
“阿邵,你瞧,继圣好乖。”贺灵笑着跟他说话,指着那穿着红衣的小孩子。
邵继圣七八岁的时候,贺灵没那么糊涂了,开始教他照梅峰的剑法。照梅峰的剑法是贺三笑的武功,实际上也是贺家的武功,贺灵教邵继圣学武,也循例在他眼下点了两颗痣。这两颗痣是贺家人的标记。邵金金由她去,也不阻拦着,只希望她热情勃勃地去做这件事,能令她的病症缓解一二。
谁料贺灵后来渐渐地,连邵继圣也不愿意见了,每每瞧见孩子眼下的两颗痣,便尖声大叫,抄起武器说着要报仇。
邵金金也知道当年照梅峰上发生过什么事情。他万没想到仅仅是那两颗痣也能让贺灵想到贺一雄和贺二英,连忙找来药水,把邵继圣脸上的标记擦去了。但贺灵受了惊,心里不知唱了什么戏,没了标记的邵继圣仍旧令她害怕和怨恨。邵金金无计,只好把孩子和贺灵隔开,不让贺灵再见到邵继圣。
邵继圣自觉爹不疼娘不爱,自此秉着自生自灭的想法四处惹祸,邵金金以为妻子已将这个孩子忘记,谁料她竟指着那陌生孩子唤着儿子的名字。
他很快记起,邵继圣四岁生辰的时候,贺灵确实为他做过一件这样颜色的新衣裳。
邵金金心中有悲切,又觉欣喜:妻子能想到儿子,说不定真的是吃的药和下的针起了作用,看来是快好了。
大夫施了针,邵金金见贺灵不喜欢医馆的气味,便让侍从带着她回到车上等候。他取了药回来,见贺灵靠在垫子上闭目休息,便坐在车外,不去打扰她。回到了乌烟阁,他掀开布帘唤贺灵,却看到贺灵从厚实的被子里头挖出一个闭目昏睡的孩童,正是方才那红衣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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