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挠?”那年轻的声音又怯怯地问,“江上莫非有鬼怪?”
“他说自己脸上应该有个什么标记,被人皮蒙住了,硬要挠出来给人看哩。疯子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讲。”那人顿了顿,很佩服地说,“阁主大义灭亲,真是条汉子。”
“可现在许多人都说少爷没死呀。”年轻的声音又说。
“当然不能说他死啊,总不能讲是亲爹杀的吧?就算是大义灭亲,传来传去也不好听……”
迟夜白晃晃脑袋,把耳朵里的水都震出来,深吸一口气,再次潜进水里。
他几次出水,终于抵达了赤神峰下。
此地距离水工的山壁已经有点儿距离,且这儿没有光线,一片漆黑。他在水里抹了把脸,抬头看去。赤神峰很高,乌烟阁黑乎乎地矗立在半山腰,有灯光隐约亮起,堪堪照亮这团漆黑的山体。
迟夜白从水里出来,运起内力将身上衣物弄干。方才水工们说的话他全都记住了,而且忍不住和之前听到的事情一一比对起来。
贺灵有了狂症。她的儿子是个疯子。而贺二英也是个脑筋有问题的。
迟夜白眉头紧皱,他似乎捋清了这几个人的关系。
贺灵是贺二英和贺三笑的孩子,她和贺二英一样有疯病。而邵继圣是贺灵的儿子,他也和贺灵一样有疯病。
迟夜白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头讶异压下,抽出小腿上捆缚的短剑,开始攀爬赤神峰。
第30章 十二桥(10)
赤神峰的这一面怪石颇多,但正好有下脚处,倒也不难攀爬。
迟夜白一边往上,一边在心头生起重重疑窦:他方才潜水,如今攀峰,说实话并不算特别困难的事情。赤神峰被乌烟阁占据,但偏偏留了这么一条捷径让人深入?
他顿了顿,心中暗忖:不对,这条可以上山的路不是为来者留的。它可以上山,自然也可以下山。它是对赤神峰上的某些人来说,是一条下山的捷径。
半盏茶功夫他已翻过那片陡峭山峰。此时正是深夜,峰上冷风阵阵,但十分安静。迟夜白弯下腰摸了摸地面。周围没有人,他分辨出这里距离他和司马凤发现贺二英的地方还有些距离,于是继续转身向上而去。很快,他路过了发现贺二英的院子。院子周围十分安静,但里头仍有细微人声传出。迟夜白仔细一听,还是贺二英的呻吟。
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摇摇头继续往上去。
赤神峰夜间并无照明,山路一片漆黑。为了不暴露自己,迟夜白走得很小心,更不使用火折子。因身处这极深的暗之中,他眼角余光捕捉到了峰顶漏出来的一丝丝微光。
光线像是被重重阻隔,只透出一点点,若不是他眼力好,还不一定看得到。
迟夜白沉沉吸了一口气,矮身小步往前快走。
鹰贝舍的分舍中,司马凤正催促着阿四收拾东西。
“迟少爷从不用暗器,你带了也没有用啊。”阿四一边飞快收拾一边说,“哇,你看这个流星标,淬了毒啊。”
一旁的分舍头头连忙说:“是的,我们虽然不常用这些东西,但有备无患。”
“迟少爷不擅长这个,万一伤了自己怎么办?”阿四亮出暗器,“少爷你不心疼?”
“不是小白用。”司马凤看看他,“你用。”
阿四:“……???”
司马凤:“小白没用过,我怕他出问题,你来。”
阿四:“我也没玩儿过暗器啊!!!”
“没关系,你灵活。”司马凤飞快说道,“你随我上赤神峰,但不要暴露自己。我一出现邵金金就会立刻注意到,等我引开他们注意力,你就紧紧跟着,千万不要掉队。”
阿四悻悻收起了暗器,忍不住问:“若你进了乌烟阁,我要跟着进去么?”
“不用,你千万别进去。我和小白如果出了什么事情出不来,你记着一把火将乌烟阁点了。”司马凤叮嘱道,“火折子多带几个。”
阿四:“这是放火呀少爷……你们俩说不定还要去杀人呐少爷。”
“月黑风高,正好杀人放火。”司马凤也穿好了夜行服,冲阿四道,“走吧。”
“穿夜行服你还光明正大地去?”阿四哭笑不得,小心将暗器囊束在腰上。
“这样才叫吸引注意力。邵金金以为逮住了一个意图潜入乌烟阁的人。”司马凤低声道,“快走!”
在赤神峰顶部的地方可以遥遥望见荣庆城的灯火。迟夜白蹲在灌木丛之中,屏息凝气。
在离他不足三尺的地方,一个女人正弯腰把一盆水倒在地上。还带着温度的水流淌过迟夜白的脚。
“洗完脸,阿宝要睡觉了。”女人温柔地说着,站起来慢慢往洞里走,“不哭啊,我们睡觉觉了。”
这是接近赤神峰封顶的一个山洞,灯光正是从洞中透出的。洞口用极为密实的草藤覆盖着,灯光艰难地透出来。
迟夜白大气不敢喘一声。那倒了水走回去的女人穿着一身红衣,呼吸却十分急促混乱,脚步拖沓沉滞,全然不像身怀武功。
她掀开草藤,迟夜白看到草藤里头竟然另有一扇木门。女人开了木门,孩子的哭声便从洞中传出来。
“有糖,吃糖糖。娘亲喂你吃糖糖。”女人小声地哄着那孩子。孩子的哭声一抽一抽,渐渐停了,说了句:“姨姨陪我睡。”
女人温声应了,把那木门也一并关上。草藤将门盖着,灯光再度暗下去。
迟夜白仍旧蹲在原地,不敢喘出一口气,背脊上竟冒出细细薄汗来。
在山洞之外,在那洞口的两侧,竟分别钉着一具已成枯骨的尸体。
第31章 十二桥(11)
待洞中人声渐小,迟夜白才起身谨慎靠近。
尸骨曝露在风雨日头中,全身皮肉尽去,只剩光秃秃一具骨骸。骨骸远看无甚分别,迟夜白撕了一片衣角,捏在手里去碰那骨头。一副骨骸比另一副要略微瘦小些,是颈骨被折断而死的。另一具骨骸右臂骨头十分粗壮,手腕上甚至还可摸到一些突起的骨刺,且胸前肋骨还断了两根。刺杀他的人下手很重,连带着背上的骨头也一样断了两根。
迟夜白心中惊疑不定,把手缩了回来。
贺三笑的大哥贺一雄也是江湖上一个响当当的侠客。他擅长肉搏,右拳极为有力,因为常年练武,右臂比左臂还要粗壮一圈。因他以右手的猛虎杀拳最为有名,多年前仇家便专门伏击,虽然没办法杀了贺一雄,却将他右腕折断了。贺一雄以惊人毅力,重新把右手的猛虎杀拳练了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杀了那仇家满门。
迟夜白无声退回灌木丛之中。这两具骨骸中,右腕有骨刺的应该是贺一雄。他胸前背上骨头都断了,是被人以重剑刺杀而成,这应该是他的致命伤。但另一具是谁,迟夜白想不出来。那具尸体虽然比另一具略微高大,但骨头却十分瘦弱,像是尚未成年的少年人。
杀了便杀了,还要钉在这里受日曝雨淋之刑,迟夜白只知道贺灵应该从贺三笑那里学到了对贺氏兄弟的恨意,却想不出另一具骸骨可能是谁。
他想了一会儿,理不清楚,便不再去想了。这事情之后可交由司马凤来做,他当下决定首要事情就是要救出被贺灵关着的那个孩子。
等候了许久,迟夜白倒不觉得闷。他在心里回想自己看过的赤神峰的故事,想完了赤神峰便回忆郁澜江。他事事都记得很清楚,因而每每梳理起来都能找到些以前没发现的联系和趣味。
正思忖间,忽听山下传来隐约喧闹之声,有灯火亮光隐隐腾起。
“邵阁主,晚辈又来打扰了。”司马凤对邵金金拱手作揖。
邵金金脸色很糟糕。司马凤去而复返,不过一天。他前日做足了戏,司马凤和迟夜白看似上了当,却这么快又回来了,令他心头隐约不安。抬眼一扫,邵金金惊讶地发现来的只有司马凤一人,没有迟夜白。
“有事吗?”他也懒得再客气,硬邦邦地问了一句,“迟当家呢?”
“他日夜奔忙,现在还在城里休息。我心里有个问题,想问问邵阁主,一时半刻都耽搁不了,因而连夜赶过来了。”司马凤笑着说,“这问题呢,跟贺二英有关。”
邵金金紧紧地盯着他,浑身都是戒备之色。连带着他身后的几十个人也绷紧了神经,手全都按在刀柄上。
“什么问题?”
司马凤见他异常紧张,心知自己猜度的事情极有可能是正确的。他来路上一直思考着一件事,为什么邵金金要把贺二英亮给他和迟夜白看。
荣庆城的案子引来了司马世家和鹰贝舍,绝无可能善了。邵金金浸淫江湖多年,自然知道这两个帮派的厉害之处,连带着这案子损伤幼童,人人惊慌,又和十年前的事情相似,只怕始终是压不下来的。
若是凶手本人,在意识到压不下来的时候,为求脱身,若不逃匿隐藏,便是找一个替死鬼。
乌烟阁在江湖上声名赫赫,邵金金又侠名远扬,只怕无法消失,更没法逃去。因而也只剩最快、最方便的一条路:用贺二英来做替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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