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忽然有号角声传来,只见一彪形大汉□□着上身围着虎皮裙率先登场,还是上次那个被阿缜遗忘在比武现场的对手。他在台中立定,活动了下筋骨,手臂和上身虬实的肌肉令我咋舌,这家伙鼻孔喷着气,像头蛮牛一样。我踮起脚伸长脖子,终于看见阿缜从后面走了出来,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那人看着阿缜走到面前,明显面露不屑,低声叱道,“今日怎么不临阵脱逃了?你若识相,还是早点投降,拳脚无眼,免得伤了你这张俊脸,我可不想得罪郡主。”
他的声音不轻,台下离得近的人都听得真切,惹得一众人哄笑。不少人知道阿缜的身份,上京城中盛传翎珂郡主早就属意于他,想要招他为婿,这场武试只不过是想要为他攒个名声罢了。我气急,恨不得跳上去抓住那混蛋大喊,阿缜才不是怕你不跟你比,阿缜是为了我,睁开你们的狗眼睛瞧清楚了,是我!他是我的!
阿缜显然不会理会这等无聊的挑衅,他甚至都没有瞧对手一眼,目光随意地往台下一扫,然后落在了我所处的方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连忙往旁边人身后躲了躲,幸好他很快就收回了视线,淡然自若地无视身遭鼎沸的人声。
那辆明黄色车辇姗姗来迟,原本喧闹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齐齐下跪山呼万岁。赐了平身之后,我朝那高座上的人望了一眼。西津之主着绣金龙的黑袍,没戴冠冕,侧躺在那儿,乍一眼竟有些放浪形骸。他似乎心情不佳,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挥了挥,示意比武开始。
台下的武士们吹响号角,西津的狼旗在风中招展,最后一场殿前武试终于正式开始。
可一文官打扮的年轻人突然走上了比武场,朝高座一跪,“监察御史禄察乙越有本要奏。”
“禄察大人还是明日早朝……”一旁其他文武面露难色地小声提醒道。
“臣有本要奏!请陛下取消霍缜武试的资格!宣布柯察庆为武状元!”
那位御史头一扬,露出张方正的国字脸,声音清脆掷地有声,背脊板直,一看就是个硬骨头,天生当御史言官的料。
只是他腰间系着白缎,手上戴着铜钱串,这身正是重孝在身的打扮。
“霍缜于武试途中擅自离开,理应重罚,陛下仁慈赦免了他的不敬之罪,可从没有因为考生缺席而重考之先例。臣知陛下惜才爱才之心,可此例不可开,为将者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要是个忠心事主的还好,若是个目无尊上的人,岂不是引火自焚?请陛下收回成命,莫要收了第二个孙行秋啊!”
这番话说得人屏气凝神心有戚戚,我在心中大骂这个突然跳出来横插一脚的御史,忧心忡忡地看着台上的阿缜。只见他低着头,仍是一言不发,既不辩解也不求饶,可我越看越觉得他委屈,看得我心疼极了,索性不要考这劳什子的武试了,总好过要在千万人面前受指责。
高座上的人站了起来,那玄色的龙袍曳在地上,他站在高不可攀的台阶上,身形挺拔,有千钧的气势压得人抬不起头来,声音冰冷低沉,“孤已经恩准霍缜可以参加武试,但禄察爱卿说的也有道理,”他顿了顿,转向了霍缜,听不出悲喜地继续道,“今日这场武试,孤准你可以放弃,但若考了没中状元,就治你大不敬之罪,如何?”
阿缜没有半点犹豫,跪下道,“小人要考。只是小人有个请求。”
杨牧晨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阿缜抬起头,道,“若小人中了状元,还请陛下能赦免鹿鸣流放之罪,重审他藏匿逃犯之案。”
☆、五十二
我怔怔地看着阿缜的背影,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他竟然会在这种场合毫不犹豫地说出这样的请求。我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几乎无法控制,他面对杨牧晨毫无惧色,可我却不行,我知道那个像冰山一样冷漠的男人象征着什么。我想要冲上前将我的阿缜带离这个危险的地方,可挡在前面的人犹如一座座僵硬冰冷的墓碑。
杨牧晨的脸上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在众人窃窃私语的议论声中不动如山。
他牵了牵嘴角,却没有半点笑意,“你和鹿鸣是什么关系?”
阿缜抬着头,毫无半点犹疑地答道,“愿为他不计生死。”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可我却听得真真切切,只觉得自己一腔热血涌上了胸膛,也想要尽数交付于他。我拼命地拨开人群想要冲上去却突然被人从后面拉住胳膊制住,我刚病了一场挣扎了几下就几近脱力,一回头就连嘴都被捂得严严实实,想要大叫却只能发出呜咽的低鸣,于是狠狠地在那只手上咬了一口。
“嘶——你不要命了吗?!”我在极端激动的情绪下还激烈地反抗着,最后勉强镇定下来看清了来人,崇翘生起气来就像是只开了屏的孔雀,力气也极大,一点儿也不像红楼里那个柔柔弱弱任人揉搓的倌人。他的手往我嘴上又用力按了一把,“你别出声也别吵别闹我就松开,答应就点点头。”
我的脸被他掐得有点酸疼,只能顺从地点头,他松了手之后反而长舒了一口气,一边揉着被我咬出牙印的手,一边皱着眉对我道,“鹿公子在平反昭雪之前,仍是身负重罪之人!你这样跑出去,霍缜岂不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一个窝藏之罪?”他指着那个御史,“瞧见没?那个大名鼎鼎的禄察乙越也在,难不成要让他再告霍缜一状吗?我知道你是怕他有危险,可他愿意为你冒险,绝不是想要你和他一起陷于险境。”
我不知是因为听他说完这些话,还是刚才那场缠斗,我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站在那里垂下了头,脑子里乱成了一团,半天才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一介男儿身,纵使有泼天的血海深仇却也只能躲在人后,你们一个个都告诫我要忍耐、要等待良机,可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我重要的人为我挡在身前,代替我陷入险境甚至受到伤害……”
崇翘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松开了紧紧抓住我的手,“我又何尝不晓得……看着自己重要的人以身涉险,无论是不是为了我……”
我心乱如麻,回过头看向武试台上,阿缜已经起身,目光同我打了个对穿,极浅极淡地笑了一下,竟是在安抚我。陛下显然已经答应了他的请求,禄察乙越的脸色凝重,往那里一跪,言之凿凿,“陛下,武试是为国家选拔栋梁,岂可作赌儿戏?!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杨牧晨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却有有眼力劲的官员赶紧凑上前道,“禄察御史也知这是为国选拔栋梁。若要深究起来,霍缜已有校尉之职在身,更没参加过地方上的考试,本就不能参加武试。陛下念他救了翎珂郡主、应对东泠突袭有功格外恩典,正是因为现在乃非常时期,与东泠的战事一触即发。伽戎人生性豪放不拘小节,选拔任命有能者居之,当然不是尔等成天只会读些《源律》这类迂腐死板之书然后纸上谈兵的酸儒能够理解。”
禄察乙越闻言脸色愈发黑沉,“微臣虽非圣贤,就连《源律》也只读到一知半解,可也知道这天地之间有其运转之轨迹,我等凡人亦有规则必须遵守。国有法可依,人有律可循,方才是长治久安之策,岂可任性而为?冯平章生前曾……”
“够了。”陛下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冰冷,像是完全不想听到别人提起冯幻这个名字。任谁都能看出龙颜不悦,就算禄察乙越再敢于直言切谏,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冲撞陛下。
“孤意已决。”
杨牧晨转身,徒留一个决绝的背影,裹在黑金龙袍里的男人扬着高傲的头颅走向高台,看起来顶天立地不会屈服,却意外地显出一丝寂寞孤独的味道。
一阵鼓声之后,武试正式开始,阿缜那个对手看上去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刻意地绷紧身体,那身□□在外的腱子肉看起来嚣张又有力,他捏紧拳头,就连场下都听得到骨头咯吱声,威胁的意图十分明显。倒是阿缜,站在那里像是个没事人似的,着实叫人捏把汗。
突然,那个壮汉猛地拔拳袭来,他庞大的身形竟丝毫不影响他的矫健,只能听见一道劲风呼啸而过,而阿缜却只是侧身让过,那一拳蹭着他的脸划过,他竟没有任何防御或者攻击的意图。那人岂会给他喘息的机会,一拳落空第二拳便紧紧跟上,这次冲着他的胸口而去,阿缜只能向后退去,几乎完全被对手压制。
我急出一身冷汗,从小到大阿缜从不轻易动手,他骨子里就不是个恃勇斗狠的人,不会主动攻击别人,我并不担心他会赢不了、拿不回这个武状元,可就怕他受到一点伤害。
对方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鲁莽、嚣张,反而在阿缜次次躲闪之后变得谨慎了起来,还用言语激他,“早知你就是个缩头乌龟,不如你此刻求饶认输,免得这张俊俏的小脸儿破了相!”阿缜并没有多少反应,仍旧避免与他正面交锋,他的挑衅就像是小石头落进深井中连声回响都听不见,就连场下观战的人群都跟着急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