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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有鹿鸣 (楚危)


  我将马儿拴在了树上,这两个月来,它驮着我从云城来到上京,瘦得就连两边的肋骨都显了出来,我有些心疼地捋着它的马鬃,“这就安顿下来了,我给你盖个棚子,咱们两个夜里就都有片瓦可以遮头了。”
  马打了个响鼻,似是听懂了我的话,高兴得用头轻轻地拱着我。
  我没有急着进屋子,而是沿着外围走了一圈,马头墙砌了三层,窗枢上用的都是些老木料,雕刻着的蔓枝花卉细致精巧,灰墙青瓦朱门,都是典型的古惠城建筑风格。我想起冯幻是惠城人,此处离惠城遥远,将自己住的屋子盖成这样恐怕是以慰思乡之苦。
  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巨大的屏风,我仰着头,为这张上顶房梁的巨幅屏风所震惊,这尺寸虽举世少见,可上面所绘的内容却足以堪称震撼。只见那上面满是刺目的红、恶毒的黑,一副地狱众生百态之相,无数恶鬼挣扎着想要从沸腾的血海中爬出,脸上的表情各有不同,有绝望、有痛苦、有无奈、有不甘,他们在血海中挣扎沉沦,却根本不知何处是岸,最终就只能化作一滩看不出原貌的血水与那血海融为一体。
  屏风所绘场面诡异恐怖,众恶鬼表情栩栩如生,用色极为鲜亮醒目,红与黑亦是血与暗。我盯着那副屏风久久不语,大概是我才疏学浅,不曾在书中见过此番描绘的场景,即使是地狱景象恐怕也不及这其中的绝望与恐怖。
  我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拖着脚往前走,我害怕不敢看那屏风,可双眼却不由得被那细腻笔触所描绘出的世界所深深震撼而无法移开。
  我转过身,闭上眼,可脑海中浮现的仍是那惊心动魄的画面。绘制之人似有极度的悲伤与怜悯之心,那种只可旁观却无能为力的无奈痛苦亦叫观者如身临其境无法自拔。而更叫我无法释怀的则是那些恶鬼脸上的表情看上去竟是如此眼熟。
  我从容城到昆稷山,再从国境来到上京城,只走了西津小半的国土,可我一路上所见之景无一不是萧条荒败,所见之民众无一不是面带愁苦。瓛朝末年就已天灾人祸不断,新皇登基曾放豪言十年内一统东川三道,其骁勇善战势不可挡,又有东川第一名士相助,实乃雄霸天下的一代霸主,只可惜陛下黩武穷兵,西津人虽好勇尚武可至今不逾十年,已至十室九空的地步。而我心中还有更深的隐忧,伽戎人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奴隶的身份已从他们身上彻底剥去,可那极致狂欢之后却是失衡的报复。他们强占土地、房屋无人敢管,甚至杀了人都可以逍遥法外,等级身份之分明比前朝时更胜。我途径不少村庄,却只见大部分都是老妪孩童,凄苦无依、生活艰辛,还有横行乡里的恶徒,这一切皆是我一路行走亲眼所见,亲身所悟,曾经我生活在家族羽翼下,衣食无忧,根本无法想象家门之外竟是如此满目疮痍的模样。
  而这一切又同那屏风上所绘有何不同呢?
  我出门打来井水擦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澎湃的心绪这才慢慢平复下来。怀着别样的情绪回头再仔细看这房子,倒是看出了些特别。屋里的陈设与典型的惠城房屋大相径庭,恐怕只有一个外壳一样,内里已完全变了。这屋子没有门槛,屋前也没有台阶,用一条斜坡取而代之;屋内的桌子、柜子、橱都做得比寻常家什要矮上一截;我环视了一圈,竟是一把椅子都看不见,只有一张太师椅搁在角落里落灰。冯幻不良于行,双腿不能行走,必须以轮椅代步,桌柜做得矮些,于他倒是方便,椅子一张都没有,恐怕他这里并无亲友来访,无须招待客人。我心中微微有些讶异,不知为何像他这等身份之人竟独自一人在这里生活,不仅没有护卫,就连个照顾他的佣人都没有。
  我绕过那巨幅的屏风,发现后面别有洞天,竟放满了书架。冯幻博学多识,是著名的鸿儒,我好奇之下细细一览,发现书架上不仅有普通学子都要学的四书五经、经书典籍,还有不少治国兵法,但更多的却是类似《天工开物》之类的杂学。我随手抽出一本,发现书主是个不爱惜书卷之人,随意圈抹的笔记尚不提,竟还有分神时画的看不懂的涂鸦,可我一一翻过心中微微震荡,这满室每本每册都被翻至卷边破页的书使得这简陋的居所也变得金光夺目,而这被屏风所隔出的狭小内室被书架包围,甚至连一张床都放不下。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是我目光短浅为人粗鄙,初一眼竟还瞧不上这小屋子。
  我一时兴起,就地一躺,张开眼发现自己仿佛被书海淹没,心中隐隐地在鼓胀着似有什么东西想要汹涌而出。
  我在冯幻的旧宅里住了十来天,每天除了打扫令他的故居维持整洁之外,其余时间大多都花在了他的那些书上。他的批注笔记往往比书上枯燥乏味的内容更有意思。冯幻身体不好久居宫廷内,甚少在民间行走,普通平民对他知之甚少,见过他的人更是寥寥,我也只是听闻过他的一些传言,对他其人并不了解。那些俏皮的笔记,活泼的小画彻底颠覆了我对他的全部印象,细想起来,他死时还不到三十岁,正当青春,怎么会像是邬先生那样一本正经的老学究?
  我被他对所藏那些书的批语笔记所深深吸引,几乎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可就算我如何努力,这书山书海恐怕也不是一年半载就可以看完的。我看了一眼米缸,数了数手上还剩下的钱,叹了口气,牵着马,出了一趟门。
  我在上京城长大,对各家店铺都十分熟悉,所以不一会儿就买完所有我急需添置的东西,放在马背上准备往回走,却听背后一串马蹄声响起,等我回头时,那快马伴随着众人的惊叫已从我身边掠过,只留下个绝尘而去的背影。我大怒,在这闹市里纵马横行可是容易伤人性命的。
  “霍缜!霍缜!你听我说!”
  此刻又一个女人骑着马冲了出来,看上去十分着急,她一边夹紧马肚,一边高声对着前面远去的人叫道,“你现在就算去也没有办法,他死了!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
  人马虽已远去,可余音仍留在原地,使我久久地呆立在那里。
  

  ☆、四十四

  我把马拴在了路旁的树干上,挤进了观看武试最后一场的人群之中。这么冷的天,台上参试的壮汉跪在一旁,还赤着上身呼哧呼哧地吐着白气,他的对手突然跑了,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耐烦,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盯着跪在本应是他施展的舞台之上的男人。
  那个人虽然跪着,却高挺着脊梁,尽管他背对着我,可我依然能从他的背影看出他是谁。
  “宋大人这位公子可真是大胆,居然在科举武试的现场向陛下告御状,真是连命都豁出去了。”我听见旁边有不少人在窃窃私语,恐怕今日过后,宋珉的名字就要传遍整个上京,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个霍校尉也是个不怕死的,在试场上单凭一句话就能一走了之,要是陛下震怒不仅他连参加比试的资格都没有,恐怕还要判他个蔑视之罪。”
  我闻言心中一紧,暗暗握紧了拳头。
  “这怎么可能?谁不知那翎珂郡主看中他已久,宁察王府要招他做郡马?陛下对宁察王府厚爱有加,总会给几分薄面。刚才你们瞧见没有,郡主见他二话不说就走,急成什么样?就这样追了上去……”
  我听见那几人小声地笑了起来,他们言辞中似乎对夷岚珂充满了揶揄,暗中讽刺,说她不知羞耻,没有半点矜持,全上京的人都知道她看上了霍校尉死活都要嫁给他。我听得有些麻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原本就对那些风流八卦不怎么感兴趣,而这其中主角变成了阿缜,更令我说不出来的厌恶,只想令他们立刻闭嘴。
  就在此时,宋尚书匆匆赶了过来,他脚步有些蹒跚,却仍冲到台前,往那高位之上珠帘之后的人一拜,磕头长跪不起。我见原本还显得沉稳的宋珉见了父亲明显有些慌了手脚。
  珠帘后的人影似是抬了抬手,便听站在一旁的太监高声传达着陛下的旨意:“宋尚书平身吧。”
  “微臣教子无方,令他唐突了圣驾,自请降罪。”宋谦并未起身,而是将身体俯得更低了些,胸膛和花白的胡须紧紧贴着地面。
  珠帘之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末了便见那人影站了起来,挑开帘子,一身玄青色华袍的男人出现在又远又高的台阶之上,而那些原本像木偶一样的宫人们纷纷跟了上去,我同现场众人一齐跪下,不再有人喁喁细语,亦无人敢抬头偷看龙颜。沉寂了许久,才听见他开口,道,“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孤今日来是为了看看未来的武状元,既然看不成了,还是回宫吧。”
  那声音犹如暗河深流,渗着冰凉的寒意,自有一股高屋建瓴的王者气势。
  “陛下!”宋珉忽然高声叫道。
  杨牧晨停下了脚步,我快速地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他并未转过身去,背对着宋珉给出了他不想要的答案,“鹿府一案,等宁察郡王从献城回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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