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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如霜 (花子术)


  善信二话不说拉起张知县一路奔。那张大人年近半百,才跑了两步,腿脚就不听使唤了,善信道了声麻烦,将手臂探在张知县腋下,夹南瓜一样夹着他就朝前冲,身后跟着张知县的两个小厮一左一右跟在身后,生怕善信一个不小心,把他家大人摔成了南瓜饼。
  善信跑到望舒榭前,才发现自己身边又多个人。这人方脸微福长胡子,模样温厚端庄,看起来比瘦成一把骨头的张大人更像是个什么大人。
  张大人被善信夹着跑了半柱香,好不容易脚落在地下,心里慌得站都站不住,腿抖了抖就瘫倒在青石板上了,闭着眼直喘粗气。那两个小厮见了自家大人这般模样,也顾不得自己的狼狈,一个抚着他胸口顺气,一个举着自己的袖子给他擦汗。
  善信一扭头,正看见望舒榭中那乾家小姐窈窕而来,忙乐得去拍着张大人的背:“老头儿!老头儿!你看看谁来了!你快跟她提亲哪!”那张大人听见这话抬头一瞧,哎呦一声,口中连连呼着使不得使不得,一骨碌爬起来朝后躲了两步,急慌慌转过身去整理衣帽。善信看了他这模样,只当他怕羞,手掐着腰站在一旁点着头哈哈大笑。
  齐薇儿摸了摸袖口向几人道:“小道长,张大人,顾庄主,近日家中事繁人杂,表哥委实无暇抽身,待他日空闲了,定当亲自登门谢客。夜深天凉,您三位今夜还是先回去歇息吧。”这番说着,便踩着碎步要把人往外面送。
  张大人见齐薇儿神情紧张,似乎是怕人往亭榭那边靠,于是把那榭中之人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跨了一步挡在齐薇儿身前,拱手笑道:“小姐言重了,深夜叨扰乃是老夫不是。老夫不知府上贵客临门,搅了各位的兴致,得向各位贵客请罪,讨杯罚酒喝才行。”
  善信越听越不对劲,在一旁嚷道:“老头儿,你不是来提亲的么!”
  齐薇儿扯了半天嘴角没笑出来:“道长说笑了!”
  那张大人提袍奔向望舒榭,齐薇儿在几人身后一步一蹭地想,这县令夫人也该了起身赏月了吧。
  张大人往席间略打量一番,朝着衣料最为华贵的决明子拱手笑道:“在下张世肃,是这地方的知县,扰了各位兴致,特来陪个不是。相识是缘,日后有什么用得到在下的地方尽管开口。不知张某可否有幸一闻各位少侠的尊姓大名?”
  席间列位神态各异,决明子不答他话,只抬手碰了一下端木闻玖,端木闻玖起身笑道:“在下端木闻玖。”
  张大人看了看端木闻玖的一身朴素衣裳,心中暗暗思道,这大概是在江湖之中混的一穷二白的无名小辈,估计武功也高不到哪去,白长了一大个子。善信随口笑道:“哈,端,哪个端,从没听过有人姓端的。”张大人身后的那个大胡子轻声说道:“小兄弟,这位少侠乃是复姓‘端木’,不姓端。”端木闻玖忙说不碍事不碍事,善信听得不耐烦,偷偷拿了一块糕点嚼在嘴里叽叽咕咕道:“什么正啊副啊的,怎么还有人叫这样的名字。”端木闻玖听了也只是笑,面上无半分不悦。大胡子心中一凛,这少年的性情胸怀真了不得。
  此时慕容霜酒已醒了几分,早就听着外面闹哄哄的心里很是不痛快,看见这一脸俗媚的张知县,更是厌恶得很,于是索性歪在端木闻玖身上闷不做声。那张大人进来这里第一眼见的便是慕容霜,那人只是斜了自己一眼,不知怎地这心里就可劲的发抖,心里想要再细看两眼,头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不敢再去看他。倒是那个大胡子在后面冲慕容霜抱拳一笑,慕容霜表情无多,依旧冷着脸。端木闻玖冲三人笑道:“慕容霜。”道士善信嘻嘻笑道:“原来是跟穆师弟一个姓,喂!小白毛儿,你可认得我穆云师弟?”慕容霜在桌上拿了一枚果子,抬手便往善信的嘴巴打去,弥子玉领教过慕容霜的功夫,不着痕迹地在底下拉了他一把,那果子便打偏了,如同稚童丢石子一般,绵软无力落在决明子身前。决明子笑着接了,道了声多谢。那张大人眼中便露出鄙夷来,还倒此人身手好呢,原来如此不济,别是哪个勾栏里出来的相公吧。会功夫的大胡子却看得明白,拉了拉善信取笑道:“人家是复姓‘慕容’,单名一个‘霜’字,不姓‘穆’。”善信也是个没心机的,干干笑了两句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又是有一个有“副”姓的。
  “张大人,您还认得子玉么?”弥子玉面上笑得尴尬,言语间亦是带着些微颤抖,任谁也听得出其间的恨。那张大人此时才看清,原来这人是个男儿郎。张大人怔怔看着,显是记不起了。弥子玉却记得分明,当年,就是这个人眯着眼的一句“子玉绝色,怕是皇帝见了都要将这锦绣江山拱手相换呢。”这本是一句恭维的玩笑话,自己那师父却当了真,生生把自己困在屋里,再不许出门,这张大人便成了自己见过的最后一个生人。那张大人一拍脑门,忙不迭弯腰赔笑:“这不是乾大侠的爱徒弥子玉嘛!几年不见,出落的越发俊俏了……”弥子玉不等他说完,便转过身开口笑道:“张大人,这位是涂清澈涂公子。”善信犹自絮絮叨叨:“喂,大胡子,这个人不会是‘副姓’‘子’吧?”大胡子笑得含蓄:“小道长,‘复姓’的‘复’是双数之复,不是正副之副。”善信摸着下巴,恍然大悟般:“噢,那这个人是复姓‘弥子’。”大胡子忍不住轻声笑道:“小兄弟,人家姓弥名子玉。”
  那张大人本欲在弥子玉跟前套套近乎,却不防他一句话就推了个干净,但转脸一见涂清澈身上的那一件猞猁裘,面上又立即堆起笑来。这一位坐在角落里的少年,面容苍白身材羸弱,想来不会是什么武林高手,但那晶亮澄澈的瞳削薄的唇间透出的清傲却不是寻常人能有,这不知……会是哪一府富贵人家的公子。这边还未拢起双手,那边便出了声,“涂清澈”。冷清清的三个字,那张大人笑道:“不知府上……”“府上清寒,父母兄姐尽殁,只接些泥墙的小活做。”彼时那张大人的手才将将拢起,脸上那笑也正开得灿烂,听了这话,竟生生怔住了。
  “哈!哈哈哈~”决明子笑得开心,朝张大人背上一拍,那张大人便一脚跌落在凳上,张着两手扑棱好几下好不容易捞到了桌沿扒住,这才没滚下地去。这时只见一个小厮急慌慌的跑过来:“大人!大人!大事不好了!”
  那小厮把他家大人拉到一边耳语一番一番耳语,那张大人陡然红了脸,恨恨骂道:“这没头没脑的贼婆娘!她几时走的?”那小厮压低了声:“走好一阵子了,这时候怕是已在春风楼里闹开了。”那张大人一张红脸瞬间紫了。
  齐薇儿几步跨过去,笑得眉舒目朗:“先前的那两只桃木箱已备在门口了。张大人,府里的事要紧!”
  那张大人讪讪笑了两声,回身一拱手:“告辞!”转过身来脸色黑的锅底一样,心中不住骂道:“还当是多气派的武林豪杰呢,特意来攀关系,满屋子的人却没一个是好的。白费了我一晚上的功夫。”
  那大胡子依旧没有多话,对着众人深深一揖,朝每个人面上微微笑过,便悄悄走了。心中默默思道:“这满屋子的人,每一个都是了不得的人物。今晚这趟,来得当真值得。”
  善信小道士还在一旁吃着桂花糕。慕容霜仰在美人靠上,一脸不耐。“散场了~!”决明子笑。见除了还在低头大吃的善信,底下人全都仰起了脸,上面的人终于跃下树来。剑鞘抵上善信的背,冰冷冰的一句:“师兄令我抓你回去。”算不得解释的解释,也再无他话,拿剑推着人便走。善信手中尚抓着桂花糕,鼓着脸频频回首:“三碗半,你放开我……”
  那张大人带着三两小厮赶到春风楼的时候,一众家仆正拿着棍棒列队排在夜叉裙后,他那臃肥的夜叉老婆正指着老鸨的鼻子骂得唾液横飞,老鸨捂着胸口倒在楼梯中,偶尔自口中冒出几声咕噜不明的音节,脸上妆粉花的幼儿尿床一般。原该热闹的时辰,春风楼里却早已没了客人,只留下一群莺莺燕燕躲在楼上里间里,偶尔有探出头的,被夜叉一句“看你娘个屁!”堪堪骂了回去。
  山高皇帝远,这方圆百里之内还不都是知县一人说了算,妓院勾栏连同那夜叉老婆都得听自己的,一时间方才受的气都窜到了头顶,张知县重重咳嗽一声,楼里果然立时静下来。张大人挺起腰杆正欲显显官威呢,却瞥见厅角之旁有两人正在饮酒,这一瞥,只把张大人惊得拉起那夜叉便落荒而逃了。
  厅角的那张檀木八角桌上坐着两个人,一人身穿绛紫平绉的锦袍,系了条雪青湖绉腰,一手擎着酒杯,一袖空空荡荡垂在身侧。旁边陪着的那一个,脖间系着一颗绣金的淡蓝珠子,那珠子上面波纹隐隐光华流动,直照得半阙房屋亮如名昼。又有一个总角小童,立在二人身后为其斟酒。
  主座上的那人开口笑道:“彩云,陪我去乾府走一趟,如何?”
  

  ☆、唐燮

  涂清澈看了看席间众人,禾儿七分醉,端木闻玖八分,慕容霜与弥子玉已然烂醉,齐薇儿推脱身体不适没喝多少此刻也有几分迷蒙,只有决明子面色不改地一杯接一杯。今夜恐怕没人比他喝得更多了,然而最清醒的也是他。他看着看着,突然对禾儿道:“禾儿,你师兄是不是左撇子?”禾儿迷糊道:“他两只手都可以用,并不是左撇子。写字的时候用右手,吃饭的时候就用左手。”涂清澈又问道:“你师兄是什么时候入的师门?”禾儿摇了摇头道:“打我记事时他就入门啦,大概十来年了。”涂清澈心中猛地一惊,又去看决明子。他此时心情郁郁,不逗弥子玉也不瞧慕容霜,只是一个劲地倒酒喝酒,左手持壶左手饮,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左撇子。如果他是左撇子,难道右手写字是后天习得?他用右手写字可是为了掩饰什么?!涂清澈摇了摇头,大概是自己是左撇子,所以有些过度关注,也有许多人天生是左手吃饭右手写字的,更何况他字写得这样好,并不像是半路由左手改为右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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