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他就是,八百年前,害我被关入九渊寒潭的那个人。”
墨丑看着那个“鬼”,才终于相信,原来这世间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时过境迁,他真的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在此情此景下与他再次相遇。
也许冥冥之中,早已天数注定。
他缓步走到门口,没回身,对背后那人道:“跟我走吧,不要再打扰别人了。”
李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凑到墨问身边:“他走了吗?”
“走了。”
墨问眉间的褶皱却依然没有展平,许久才道:“他竟然在此徘徊了八百年,也是个痴情人。”
李冶好奇心发作,刨根问底道:“什么八百年?”
“那蛇是八百年前被关入九渊寒潭的,既然他说这人就是害他的人,那他的魂魄也肯定已经在这世间徘徊了八百年。看来,他们之间的牵绊,也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了。”
李冶似懂非懂,摸着下巴想了半天,似乎想通了些,又问:“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这皇宫可是阳气最重的地方,渭阳城又在山南水北,山水皆阳。他在哪里徘徊不好,为什么非要来这阳上加阳的渭阳宫里?”
墨问笑了一笑,笑容里却有几分莫名的苦涩,“为什么?因为他曾经也是个皇帝。”
李冶“啊”了一声,“你……你怎么知道?”
“游魂会保持自己生前的模样,他身上,还穿着龙袍呢。只有真龙天子的魂魄,才能受得了这里的阳气。”
一个皇帝的魂魄。
却沦落得在世间苦苦徘徊了八百年。
这人和墨丑之间发生过什么,即便墨丑不说,他却也能猜出一二。
一边是自己最爱的人,而另一边则是天下,这杆天平究竟会往哪边倾倒,除了皇帝自己,怕是谁也说不清。
墨问不敢去揣度李冼心中的这杆天平。
幸好他早早替他做出了选择,不然,他可能也会像那条蛇,被伤得体无完肤。
李冼自己的答案是什么,他永远也不想知道。
墨丑失踪了三天。
再回来时,整个人都不太对,神情恍惚,眼睛也红肿着,明显是哭过。
墨问看了他许久,还是决定开口问他:“他呢?”
“他……”他低头看着地面,眼睛也不带眨一下,苦笑道,“我把他超度了。”
墨问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半晌只道:“节哀。”
墨丑却摇摇头,低声自语着:“冬天快要来了吧……冬天来了,就可以休息了。”
冬天快要来了,可李冼依然没有醒。
叶落满地。
墨问站在殿前,望着台阶上薄薄的积水,被如丝秋雨击起点点涟漪。
他伸出手掌,有几丝细雨落入他的掌心,冷的。
这皇宫,几时,竟变得这般萧瑟了呢。
殿角的嘲风依旧好端端的蹲着,殿顶的琉璃瓦淌下雨水,依然明丽着,可大概,再也没有一个人,会着一袭黑红龙袍,站在一片朝阳斜晖里,眉目含笑了吧。
他不知是该叹息,还是该叹息。
过人的耳力听见了李冶和蔺行之的对话,却无心去理,瞒得过初一,总是瞒不过十五的,太上皇在他们回宫的第一天,便知道现在的皇帝是李冶假冒的,现在,蔺行之也是该知道了。
知道又如何,这国事,他墨问再不会去管。
李冶好不容易摆脱了蔺行之,从御书房出来,经过大殿时看见墨问站在殿前,便走到他身边,道:“你在这站着干什么?”
“你跟他谈妥了?”
李冶摆了摆手,“别提了,那个老不死的,我看他早就看出我是谁,一直引而不发,就在等我主动去找他。”
他陪墨问看了一会儿雨,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又问:“小冼还是……”
墨问摇了摇头。
“唉。”李冶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想再惹他伤心,只好闭口不言。站了一会儿,想要回去,却见沈心一袭红衣从殿中走出,撑了一把红色油伞,不由叫住她,“沈心,你去哪?”
沈心经过他时,在他身边略一停顿,低声道:
“秋后算账。”
天牢。
一袭红衣出现在谢言的监牢前。
谢言坐在角落里,看见她来,把目光移向她:“怎么,我的死期到了么?”
“死期?”沈心居高临下看着他,冷笑道,“你想得太美了,就算他肯给你个痛快,我沈心,也定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你。”
“是么。”
“你好像不太相信?”她在原地踱了几步,“不过没有关系,我会让你相信的,你马上就会明白,那个你自以为断送了你似锦前程,让你恨之入骨的皇帝陛下,究竟是怎么对你的。”
谢言听出她话里有话,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现在,我要让你见一个人。”
她说罢转身离开,谢言站起身来,却见走进来的竟是个满头银丝的老妪,他借着微弱火光看清来人的长相,扑通跪了下来,双手抓着铁栏,“娘!是你吗娘!”
“言儿!”那老妇也跪倒在他面前,握住他的手,声泪俱下,“言儿……”
谢言看着他满脸皱纹,银丝凌乱,不由心中绞痛,“娘,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言儿……”谢母颤抖着双手,用婆娑的泪眼看着他,“我的儿,你还好吗……”
他摇着头,眼里也泛起泪花,咬着下唇,声音抽噎着:“娘,我……我很好。”
“言儿,你让为娘等得好苦……五年,娘整整等了你五年!为什么不肯回来,为什么不肯回来看娘一眼……”
谢言情绪彻底失控,大声嘶吼着:“您不要再说了娘!我是个杀人犯,我不能回来!我不能回来!孩儿离家在外的五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您,是孩儿不孝,孩儿不能回来送死!”
“你为什么要杀人?!我的好孩子,你连鸡都不敢杀,为什么要去杀人?你大好的前程,为什么要自己无端断送?!”
“是他逼我的!”谢言两眼通红,“是他逼我,是他逼我走到今天!你以为我愿意吗,你以为我愿意去杀一个跟我无冤无仇的陌生人?都是他,都是他逼我!都是李冼逼的我!”
谢母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言儿,你在说些什么?你说是谁?陛下待你不薄,你为什么……”
“他待我不薄?”谢言打断了她,大笑三声,“他待我不薄?!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他在背地里做了什么!我才是探花,我才是该入朝为官的人,他随随便便就找了个人顶替我你还说他待我不薄?!”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谢母也终于有些急了,“言儿,陛下钦点你为四品官员,你还有什么不知足?你和前三名官居同级,你究竟还有什么不知足?!”
谢言瞬间怔愣了,“你、你说什么?什么四品官员?什么钦点?”
她从一个随身携带的小包袱里拿出一样东西,透过铁栏的缝隙递给他,谢言接了,发现那竟是一卷已经略有发旧的圣旨,展开来,赫然入眼的是“授户部侍郎”几个字,而圣旨上所提的时间,居然是……
建安四年,四月廿七。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应该是殿试放榜的前两天。
也就是说,在放榜之前,李冼就已经决定……封他做户部侍郎?
可是……究竟为什么?为什么改了他的名次,又要封他做官?
他忽然想起那个向自己透露消息的太监,言谈之中,似乎提到了……尚书令?
难道说,调整他的名次,其实是尚书令的意思,李冼本身并不愿意,才想出这么个办法,来补偿他?
心里突然像压上了一块巨石。
“言儿,”谢母抓着铁栏,把头也抵在铁栏上,“你还记得娘当初给你的金龟吗?那个金龟,也是他留下的,娘让你去买昙花花瓣做香囊,就是想送给他。还有……大年夜的时候,有两个年轻人来咱家买烟花,其中一个也是他。起初……娘并不知道他就是皇上,后来你出了事,我被官兵抓去,他到牢里来看我,还放我回家,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当今圣上。”她含泪看着自己的儿子,“他是我们的恩人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的恩人?”
她摇了摇头,叹道:“都怪娘,若是娘不让你出去,你就能接到那圣旨了……”
谢言却跌坐在地,怔怔看着那圣旨,竟一时间手足失措。
那个金龟……是李冼留下的……
他逃亡的路费……是李冼出的……
原来他,竟用着自己恩人给的金龟,逃到了塔悍,为异族出谋划策,攻打自己恩人的国家。
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忽然想起在塔悍时曾和他的一番对话,他记得自己说:“冤有头,债有主,因果报应,你今天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你曾经做错事惹下的祸。你,怨不得别人。”
而李冼回答了他什么?他说:“谢言,这番话,我也一样要送给你。但愿你,也永远不要追悔莫及、怨天尤人。”
原来……那不是他随便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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