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在汾州看不住他们,而是……墨问和李冶都在此地,实在害怕这两人哪个脾气上来给他俩弄死。
因为这二人身份特殊,沈心放心不下,也从玄武中抽了一百人随行。
在这玄甲军的秘密联络点里,李冶暂时不用假扮皇帝了,身上担子稍微轻松了一些,也好跟许久未曾走近的林如轩说说话。
这日,李冶拉着林如轩在后院里散步。
“这倒真是个好所在。”李冶看着宅院里的景致,不由赞叹道,“之前我们在汾州也没发现这个地方,还真是清静,我看,一点也不输我那毓王府。”
林如轩挑起垂得过低的柳枝,慢慢从树下走过了,“毓王府?你不是一直住卧凤宫吗,哪里来的毓王府?”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确实是有自己的府邸的,不过后来搬进卧凤宫那里就荒废了。那地方太偏,太|安静了,我住得不自在,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被小鬼野兽给霸占了。”
“你既然喜欢热闹,怎么又夸这里清静?”
李冶垂下眼,叹了口气,“人总是会变的,想想我也快到而立,闹不起来了。”
林如轩一时没再接话,雨后的空气还是十分清新,地上有不少被雨打落的树叶,还鲜亮着,他偶尔踩过几片,又听见他道:
“这人,一旦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还真是浑身疲累。现在小冼倒了,墨问居然也倒了。”
林如轩道:“那你不会哪天也倒了吧?”
“我?”李冶笑着摇头,“我一时半会儿还倒不了,就算想倒,没人替我接着,我怎么敢倒?”他转身拍拍对方的胸口,“倒是你,你上次受那么重的伤,怎么突然一下就全好了?一点都不带反复的?”
林如轩握住他的手,挑眉道:“怎么,你觉得我不应该好?”
“那倒不是……就是觉得有些奇怪。”没挣脱他,便这样手牵着手继续踱步,“不过好了也好,省得我替你担心。”
后院里有副石桌石凳,李冶箭伤没好,走得累了,便坐下休息,林如轩给他倒了茶,时过境迁,依旧是石桌清茶,却再没有曾经的心境了。
许是过了心浮气躁的年纪,对这世事,又看得透彻了些。
人生在世,不外乎一词:身不由己。
“差点忘了,”林如轩突然道,“你还在喝药,还是不要喝茶了。”
李冶竟没有跟他争辩,放下茶杯,笑道:“好吧,听你的。”
忽然传来几声鸟鸣,自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莺鸟儿,你追我赶,没入柳树枝条里看不真切了,叫声却依旧婉转着。林如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罢,道:“你是不是想说,‘两个黄鹂鸣翠柳’?”
李冶先是一愣,而后笑出声来,摇摇头道:“其实我想说,‘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
林如轩自己品着茶,“你又没有和丈夫不得相见,打人家黄莺儿做什么。”
“看它不爽,便想打了。”顿了顿,“其实我在想一件事,洛辰他真的……没了吗?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你从哪里听说的?”
“秦羽告诉我的,说朱雀殉难了。”眸色略沉,“你知道塔悍的皇都吧?牙帐大火,皇室血脉无一幸存,听说那大火烧了一日一夜,天降大雨也浇不灭它,把整个牙帐烧成一片白地。”
林如轩听出些许端倪,“这事是锦上做的?”
“应该是他们两个一起,不过最后只有人看见一只浑身浴火的大鸟冲天而起,却并没有人看见洛辰,那之后,他们也和玄甲军失去了联系。”
“那他……也不至于烧死洛辰吧?”
李冶叹气道:“谁知道呢,反正凤凰涅槃之后会忘记一切,即便真是他害死的,他也不会记得了。这样也好,不用永远带着愧疚度日。”
林如轩不知道该接什么,想起那个一袭红衣似火,还给过自己火莲丹的人,怕是从此再无缘相见,竟莫名的有些伤感。
就像自己麾下那些兄弟,有的昨日还生龙活虎在你面前嬉闹,今日,便已成为一具冷冰冰的尸体,甚至连尸体也找不回,只剩一截断臂,一条断腿,或是一个头颅。
战争,永远是那么残酷。
“好了,”李冶站起身来,“我去看看小冼。”
墨问睡了五天,终于醒了,却不愿化成人形,而把龙头搁在李冼肩窝,闭着龙目,不想动弹。
墨龙族的人没有追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肯就这样放过他了。
他被削了千年道行,已经没什么能耐兴风起浪了,估计墨龙族的人也是这么想,索性不再理会他。
他现在,竟连自己的心爱之人也救不了。
怕碰到李冼身上的伤,没敢在他身上靠太久,便又挪开了龙头。似乎感觉到这屋子里多了什么东西,睁开眼睛,扭头一看,看见桌案上放着一方十分眼熟的黑龙镇纸。
——原来李冶已经命人把李冼的那些东西都收拾好,搬了回来,其中就包括那方黑龙镇纸。
从去年五月十五入胡,到今年六月二十五得救,一共一年一月又十天。
而墨问与他分别,却是只差半月,便已两年。
两年之中,发生了太多变故。
他终于化了人形,伸手轻轻摸了摸李冼的脸颊,他曾经把他照顾得那么好,就算瘦,可两颊也是饱满的,而如今,却深深凹陷下去,没有什么肉了。
也不知需要多久,才能重新养回来。
墨问拾起枕边的龙鳞,又变出和以前一模一样的黑色细绳来,穿了,给他戴回颈间。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
沈心没穿扎眼的红,换了件朴素的衣裳,“你醒了。”
墨问冲她点点头,看见她手里的药碗,道:“我来吧。”
她把药碗给了他,帮李冼垫起头部,叹口气道:“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他不能进食,就算每天用参汤吊着,也总有虚耗至死的那一天。”
墨问给他喂药的手停了一停,“为什么不能进食?”
“塔悍军中有位汉人军医,一直在照顾陛下,我问过他,他说陛下被斛律孤打中胃部两次,之后就一直不能进食,吃什么吐什么,只能喝些参汤米汤之类。可……他胃肠已经损伤到这般,即便是用再好的药,正真被他身体吸收的怕也只有十之一二,这样下去,他怎么可能好起来?”
“那依你的意思?”
“我没有什么意思。说句实话,我学医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难治的病人。我现在只能给他喝些调理脾胃的药,再加上一些消除炎症感染的,可他那病又拖不得,我……”
她又突然停住不说了,墨问听出不对来,回过头看她:“哪病?”
沈心皱起眉,似乎在犹豫什么,沉默了片刻方道:“你知道痨病吗?”
“痨病?”墨问心里一颤,不敢确定道,“你是说……小冼?”
见她点头,墨问一下子站起身来,“这不可能!他怎么会染上那种病?!”
“他的症状和脉象都已经非常明显了,而且那军医说他已经在咳血了,虽然次数不多,可……”
“别说了!”墨问打断了她,闭了闭眼,又重新坐下,“那现在怎么办?能治好吗?”
“你明明知道,治不好的,最多只能缓解,可这病越发展,人就会越痛苦,最后可能会连喘气都喘不过来。”
“能拖多久?你能给他拖多久?”
沈心看着他痛苦的神色,略一垂眼,“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最多……两年。”
墨问长久地沉默。
“有件事情,我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跟你说,虽然如果陛下醒着,是肯定不会让我开口的。”她顿了顿,“秦商告诉我,自从你走之后,陛下就一直郁郁不乐,后来染了风寒,也不肯好好休息,每日都熬到很晚,夜深人静才肯休息。你也知道,这病是积劳成疾所致,我想,他生了病,怕也不只是因为塔悍,因为斛律孤。”
“你是想说……因为我吗?”
“我想你心里已有答案。”
墨问给李冼喂完了最后一勺药,苦笑一声:“我知道了。”
沈心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不知道,他只怔怔看着病榻上之人的睡颜,用自己的手握住他的,许久也不肯松开。
他的右手手臂上有二十七道割痕,虽然大部分都已愈合,看上去却依旧骇人,那是他为了给大胤传递情报而留下的,每一道,都像割在墨问心上。
原来归根结底,害了他的,还是你自己。
墨问,你若不去降那场雨,也许就不会有今天了。
可不降那场雨,又会害死多少人?他若真的不去降雨,李冼,又会不会也向那干大臣一样,求他呢?
不想害他在天下和自己之间做出选择,替他选择了,可最后还是害苦了他。
墨问,在他和天下之间,你又究竟选择了哪一个?
人生在世,当真身不由己。
他闭上眼睛。
“沈心姐姐,我回来了!”
黑蛇墨丑提着个篮子闯了进来,没见到沈心,却看见墨问在床边坐着,“墨龙大哥,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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