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英招引杨坤来到马车前,杨坤一边儿跟着马车的行程,一边敬声说:“杨坤拜见侯爷。”
车厢里传出的声音低沉,如同雪山消融,清清冷冷的,却极为好听:“多年不见,杨先生还是故人样。”
“…是啊,卑职没想到会在玉屏关再见到侯爷。”隔着微透的纱,杨坤看向车内的人,只觉宁晋的轮廓异常深邃,鼻梁高挺,竟如往昔的样子叠合不到一起去。
沉默了半晌,宁晋又问:“先生在军营可还好?”
“劳侯爷挂心,玉屏关很好。”杨坤怕尴尬,又说了些话,“只是这里的冬天很湿冷,侯爷初来乍到,可能会不喜欢。”
“习惯了就好,都是从京都来的,杨先生不也过来了吗?”
这次换杨坤沉默了。宁晋又问了些雍州的风土人情,杨坤一一作答,虽然像是故人重逢时的平常叙旧,可杨坤总能感觉到对方话语间的疏离淡漠。
让杨坤奇怪的是,宁晋常问他如何如何,却没有问起何湛。他不问,反倒让杨坤觉得不太妙,七年前何湛把那么大个孩子扔下,换了谁都不会好受,看来宁晋应该还是厌着何湛,故才不愿问。
当宁晋问起雍州城内可有什么名吃的时候,杨坤斟酌一番,小心翼翼地回道:“雍州的海棠酥最正宗,裴之前几日还惦记着,说以前在京都吃过,不过味道比不上雍州。”
原以为宁晋会顺着他的话问问何湛,谁知对方却来了一句:“雍州总要比京都好,不然,你们怎么会来这儿?”
杨坤接不上话。话是平常的话,可宁晋说得每一句都让他如芒在背,热汗陡生。
杨坤陪行了一路,待至军营,宁晋都没有再开口。比起以前机灵乖巧的宁晋,杨坤只觉得眼前的宁晋身上压迫的气势几乎是从车中漫了出来,压得人连气都不敢大喘。让人除了小心谨慎,不敢再有半分不敬。
韩广义恭请宁晋下车,帘子被缓缓拉起,先撞入视线的是那人胸前官袍上盘飞舞腾的银白蛟龙袍,袍上那双如铜铃一般的龙眼似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威严慑人。
月光同火光相辉映,银袍折出浅浅的光辉,如同神仙天降。
宁晋黑色的眸子如同沉着冰墨,又黑又冷,面容棱角分明,眉目极为英俊——那种非常锐利的英俊。
跪在地上的兵士纷纷屏住呼吸,为兵十几年的都未曾见过这样的人物。
宁晋轻轻握着腰间的殷霜剑,眼睛扫过一圈,目光是一寸一寸地掠过那些兵士的,像是在找寻着什么。过后,他忽然收敛了目光,神情淡漠,连声音亦是如此:“平身。”
宁晋微微侧首,对杨英招吩咐道:“孤在场,他们都会拘着,今夜你就带着他们喝酒罢。”
“师兄你呢?”
“孤累了。”
韩广义即刻道:“末将这就让人给侯爷准备居处,侯爷舟车劳顿,可先行去沐浴。”
宁晋点点头,跟着韩广义走进营地内部。
韩广义已吩咐人去准备沐浴的东西,请宁晋稍作休息。
看一切准备妥当,他正要离去,宁晋唤住了他:“杨坤和何湛是熟识,他们应该在一个营里,不劳将军再去找了。今夜就让何湛来为孤守夜。”
“啊?哦…好…末将明白。”韩广义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拿捏不住宁晋的心思,只能听从他的命令。这本是入侯爷近侧的好机会,可韩广义总隐隐有一股不祥之感。
何湛这个人,韩广义没怎么在意过,他之前一直不怎么出众,也就因着杨坤,韩广义才算听过这人的名字。杨坤祖籍是在青州,何湛好像是…京都来的?莫不是他跟卫渊侯之前有什么过节?
如果真是…
韩广义默默为他点个蜡。
第38章 挣扎
杨坤是在营帐中找到何湛的,别人都在外面喝酒庆祝,独他一人在营帐里走来走去,坐立不安。
何湛一看杨坤来,就知道他来是做什么的。杨坤说:“韩将军请你过去。”
何湛只觉两眼一黑,一头栽到杨坤的肩膀上,哭丧着脸说:“褚恭,宁晋来了,我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可别再记着今日的仇了,一定要为我收尸啊。”
“裴之…”杨坤哭笑不得,简直被他这句话说得没了脾气,先前的怨气早就烟消云散了。杨坤说:“他是你的侄子,就算心里怨你,总不会因此杀了你。你若不自在,回头躲着他就好。”
“恩…你说得对。我去了。”何湛沉重地拍了拍杨坤的肩,表情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感。
守候在们外的士兵带着何湛走向卫渊侯的南院。
穿过熙熙攘攘欢闹着庆祝的人群,何湛只觉这一路走得异常沉重。两人再次见面,他这一世才算是真正地开始,未来的路很长很远,何湛能否跟宁晋走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士兵请何湛入房,继而关上门,将外头的喧嚣尽数隔下。
外头喧喧嚷嚷,可这里面却显得尤为寂静,静得让人心惊肉跳。何湛坐在座位上,径自喝了一口茶水压惊,他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他的手握了又握,掌心渗出薄薄的一层汗,预想着可能遇到的任何情况。
再怎么样,总不能上来就砍他吧?
何湛四处张望着可能被宁晋用来当武器的物什儿,除了桌上的茶杯、他手下的这个木桌子、能够被立刻抄起的凳子,貌似也没什么了。恩,只要抱住头,还是能保命的。
说到保命,他的后背就开始隐隐发疼,连手腕处也一股一股地泛出痛意来。今日摔得不轻,为了承住金远晟的重,他中途又用木剑减下冲力,因此震伤了手腕。这下后遗症全上来了。
“参见侯爷。”守卫见宁晋来,点头行礼。
宁晋停驻在屋前,手缓缓握成拳,眸色深沉如寒星,看不出喜怒。轻不可闻地,他微微吸了一口气,抬脚走进去——
那个人就坐在那里,还是他梦中的模样,一点都没有变,他走进来时,何湛还在四处张望,那双盈着桃花潭的眼睛亮得不像话。
见宁晋来,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茶身发出细微的响声。两人双双相望,空气仿佛都僵住了一样,沉默得让人心惊。
何湛觉得这样下去太不像话了,赶紧站起身来,冲他微微行了一礼,喊了声:“侯爷…”
宁晋的手握得更紧,指甲似乎都要嵌到掌心中去。
何湛果然不记得他了…
他眸色一沉,将一直悬在腰间的剑扔到他手旁的桌子上,剑落在桌上发出嘭的一响,将桌上的茶碗都砸了个粉碎,宁晋的语气中挑上了些怒气:“你不记得孤,也总该记得这把剑。”
何湛被声音惊得后退了几步:“???”
什么情况???
宁晋一步一步迫近,何湛一步一步地后退。宁晋再问:“这样,都记不起来了?”
怎么可能记不起来!试问哪个人能生生世世记着宁晋!除了他何湛,还有别人吗!!
何湛深觉要完,他努力将不稳的气息压住,语气中多了一份轻松,像是亲近的问候:“宁晋,你…都长这么高啦?”
这一声“宁晋”,他等了多少年,一时竟也记不起来了,仿佛这人昨日里还曾唤过他。
何湛被逼得坐回椅子上,退无可退。宁晋的脸缓缓迫近,这下何湛是连呼吸都不敢了,不料宁晋却一把捉住他的手腕。
何湛大惊失色!草草草草草,刚刚还在想宁晋会用什么东西来揍他,怎么就没想到宁晋这种人根本就不用武器,直接赤手空拳就能把他撂倒好吗!
何湛惊恐地喊道:“宁晋,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宁晋定了一会儿,愣是看得何湛汗毛直竖,背脊酥麻。
宁晋唇上不自觉地勾起弧度,何湛竟从他脸上看出些许柔色。这一定是错觉!
宁晋说:“三叔这么紧张干什么?孤只是看见你的衣服破了。”
“啊?”
何湛拧着胳膊,果然看见手臂上的衣服破了一个大口子。想来是在高架上杨坤想抓住他,没抓住,这才扯坏的。哎呀,又赔上了一件衣裳,让杨坤升个官可真不容易。
宁晋的手移到他的胸口处,低声问:“换一件?”
也不能怪何湛多想,只是宁晋说这话的时候,声音简直勾人得要命。
何湛的喉结滚了滚,磕磕巴巴道:“回去…回去就换。你,不如,先坐下来,我们好好说话。”这个姿势实在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宁晋轻轻挑眉,若无其事地点点头,与何湛拉开距离。
何湛猛地松了一口气。乖乖,好恐怖,他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呆。
宁晋坐到了他的面前。
!!!
宁晋从哪里摸来的板凳!好好地坐到另一边不好吗?堂堂侯爷坐冷板凳像话吗?啊!
宁晋看着他笑,笑得柔光满面,却让何湛牙齿直打颤。宁晋问:“三叔想跟孤说什么?”
说什么?只要跟七年前抛弃宁晋一事沾不上边的都能说。何湛干笑着说:“你都当上侯爷了,真是越来越有成器了,宁平王一定很高兴。”
宁晋笑眯眯地问:“三叔高兴吗?”
“啊?我啊?”何湛不知道宁晋问他干什么,他又不是宁晋他爹,不过何湛肯定比他爹都希望宁晋有出息。何湛说:“高兴,比谁都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