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似无声的控诉。
令他心如刀割。
殷子夜向来都是那样,从不埋怨,从不索求,只是平平淡淡、从从容容地悉数接受发生在他身上的每一件事。
齐牧说,明年,明年决不食言。
然他仍是食言了。
假如能够重来一次,他一定,一定做得更好……
假如……
“侯爷……侯爷没有亏欠子夜……当年……是侯爷……是侯爷给了子夜第二次的生命……这十年……是侯爷给子夜的……”
烽火四起,枯骨万里,殷子夜带着果儿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壮志未酬,才未露世。身负顽疾,前途不明。那时的他,离心死不过咫尺之距。他不愿拖累果儿,便将果儿送入沈府,好断了唯一的记挂,了此残生。
他本以为,他会静悄悄地,不为人知地独自消逝在这世间的某一个角落,从此以后,不会有多少人知道,殷子夜,曾是个怎么样的存在。
也不会有人在意,他是谁,他喜欢什么,他讨厌什么,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他的泪因何而流,他心怀什么理想,他向往什么未来。
可他想错了。
有一个人,他知道,他在意,他将他的种种,都刻在了心里。
很深,很深的地方。
十年,很短,也很长。
对他来说,便已是一世的英雄风采,缱绻情长。
☆、十年生死
“侯爷……”
“嗯。”
“还有一事……”
“我听着。”
“叶逑、叶明……如无意外……北境大地之上……他们还能去的,就只剩下倡州的孙健了……”
“子夜……”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你还牵挂着,我的这个天下吗……?
“侯爷,听子夜一言……勿要在此时追击……北方悉数归于侯爷统领……孙健绝不敢与侯爷对抗……我军若追击,无异于逼着孙健抵抗……尽管撤兵,回去等着孙健将那二人首级亲自送来便是……如此,东北可定,再无后患……”
“好……子夜之言,我一定记着。”
“嗯……”
殷子夜松了口气,应该,要交代的,都说完了吧……
再没有留下什么遗憾了吧……
他所牵挂的……
他所深爱的……
他所……最不舍的……
真的是,不甘心啊……
真的想,再陪他走得更远一点,更久一点……
可是,走不动了。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这一生,到尽头了。
“士为知己者死……”殷子夜终究说完了这句曾被齐牧中断的话,“子夜能有此待遇……已经……很知足……”
红尘纷纷扰扰,过客车水马龙。可那些路人甲乙丙丁,那一张又一张光怪陆离的面孔,那些来自世人的褒贬、毁誉、笑骂、荣辱,对于他,又有什么意义么?
他不在乎。
能踏踏实实地扎根在一个人的心上,足够了。
这十年,他很快乐。
“别说了……”
我不需要你为我而死。
我不需要……
齐牧泣不成声。
世上,有多少人,能真正遇到知己呢?
理解,是最奢侈的无价之宝。
高山流水,可遇而不可求。
殷子夜倚着齐牧,缓缓地,一口一口地呼吸着。
彼此无言。
齐牧只是凭着他身上微微的起伏,以及手上感受到的温度,来确定,他还在。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
“侯爷……”
“嗯。”
“我想出去。”
“出去……?”
“嗯……随便……随便走走……”
“……好。”
我想再看一眼,这美丽而多情的世界。
齐牧没有多问,伸手一拦,轻而易举地就将殷子夜横抱了起来。
病了这么些天,他瘦得比以前更过分了。
仿佛只有最后的一缕灵魂还在撑持着这副清癯的身躯。
齐牧就这样抱着殷子夜,走了出去。
就像回到多年前,殷子夜从他的盘龙宝马上摔了下来,齐牧抱着他走回城里,坦然地面对着众人的目光。
爱真的需要勇气,去面对流言蜚语。
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我的爱就有意义。
我们都需要勇气,去相信会在一起。
人潮拥挤我能感觉你,握在我手心里,你的真心。
如果我的坚强任性,会不小心伤害了你。
你能不能温柔提醒,我虽然心太急,更害怕错过你。
然而。
我还是错过了你……
碧蓝的天,万里无云,秋风猎猎拂过,吹响了大地,吹响了苍穹。
“子夜,你看——”
却吹不醒他怀里的人。
殷子夜已闭上了双眸,面容安详,嘴角似乎还带了几分笑意。
这片我一步一步打下的河山,你不再看看吗?
“子夜,你看看啊……”
齐牧再也忍不住了,搂着殷子夜,踉跄着跪到了地上,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当我拥有了曾梦寐以求的一切时,我却失去了你。
谁也不敢上前劝慰,都默默地跟着跪了下来,陪着这位雄霸一方的君主,祭奠这庄严的时刻。
十年前的雪天下,你来到我的生命里。
十年后的秋风中,你又决绝地离我而去。
正是这十年的漫漫征伐路,让齐牧一步步地达到了权势的顶峰。
灵会山之战,退反民,迎天子,稳盈州。
打叶臻,定清州。
擒余住,退杜灼,收安州。
鸣都之战,大败叶昭,后相继平渝州、万州、合州、佑州。
远征东北,肃清叶氏势力,驱逐胡人部落,彻底一统北境。
几乎每一战,都有殷子夜的心血。
当之无愧的首席军师。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殷子夜,享年三十。
后来,确有人建议齐牧趁势攻打倡州的孙健,齐牧未从,毅然决然地退了兵。回去的路程,比去时更越发艰难。深秋,东北大地的干旱到了极其严重的地步,齐军饥乏之极,只得砍杀数千匹战马以为粮,凿地三十余尺而得水。许多人坚持到了战斗胜利,却倒在了撤军的途中。
平安回到了盈州城,齐牧下令,一一询问当初进谏阻止他讨伐东北的人都是谁。齐牧此战毕竟胜了,莫不是要兴师问罪?大家不由都莫名其妙,心惊胆战。
不料,齐牧对当初反对他发兵之人通通予以厚赏。
齐牧说,这一次远征东北,艰巨之极,若非上天眷顾,运气不错,或许就回不来了。大家当时的反对是有道理的。希望以后继续保持此等谏言精神,有话还得直说。
众臣之中,也许唯有沈闻若真正明白齐牧的深意罢。
如果,他们再劝得坚决一些……
如果,他在一念之间改变了主意……
如果……
然而,没有如果。
不久,孙健果如殷子夜所预测,亲派使者,不远千里地给齐牧送来了叶逑、叶明二人的两颗人头,以此向齐牧示好。至此,这场仗算是全部收场了。
东北一役,在齐牧的军事生涯中,是最为惊心动魄、九死一生,最富传奇色彩,也最令他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一战,并且,齐牧采纳殷子夜的提议所使用的千里奇袭之法,使这场战争成为了历史上“兵贵神速、奇兵制胜”的经典战役。
此外,远征东北的胜利,对齐牧也有着重大意义。其一,叶氏势力彻底消亡,其二,齐牧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统管北方,其三,边塞没有了胡人部落的掣肘,为日后南下拓张免除了后顾之忧。
北境之王,名副其实。
大家都还不知道,就在殷子夜逝世的这一年,根植于象州的杜灼,有幸请到了另一位不世出的天才谋士——朱铭,助他共谋大业。这位朱铭,据称得之可得天下。朱铭与杜灼初次见面,便有一席在后来闻名天下的对话,这番谈话里,朱铭分析了中原大势,给杜灼指出了一条天下三分的明路。历史的发展证明,朱铭确有远见,随着殷子夜的离去,齐牧在军事上的成就始终再难以突破,反而杜灼有了高人相助,此消彼长,才得以形成三足鼎立之势。至于第三足,毫无疑问,便是东南阳州的方氏一族了。
可是这些事,殷果都不关心。
她怎么也想不到,她那一句话,竟就成了与殷子夜的永别。
我恨你,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
不。
不,这不是我真正要说的……
不是……
齐牧在归程路上,已接连给沈闻若写了许多封信,告知他这个噩耗,并与他倾诉衷肠。
能懂齐牧的,余下之人,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沈闻若愕然之后,很难过。不仅是为自己感到的难过,更是为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