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当晚,殷子夜照旧受邀到沈闻若家里。如今他有了官职,尽管仍住在盈川侯府里,好歹得些俸禄,不算太多,也聊胜于无。本来,官场中人的主要收入,从来不在正正经经的俸禄这一块。可殷子夜一介谋臣,一无权力,二无人脉,三来,以他的性子亦不会刻意敛财,俸禄有多少,他的家产就有多少。这些钱银,他大半购置礼品,在作客沈府时携上,另外一部分,则多是给殷果带些东西。殷子夜毕竟是个男人,不懂姑娘家的心思,有时给殷果买的衣裳、饰物之类的,让沈府家的丫鬟看了都不由侧目,可殷果每次都乐得开怀大笑,待下回殷子夜前来时,必定统统穿戴上。
余下的,大体都留来给自己买酒了。
沈闻若还是不太赞成殷子夜过于贪杯的,是以并不时常赠酒于他。殷子夜唯有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没少不依不挠地胁迫阿罗出去给他打酒。没办法,自去年八月十六以来,齐牧对他的态度无来由地一落千丈,整整一年,再没有带过一坛酒前来。
是啊……就一年了。
上一次与齐牧单独面对面地谈话,是他被何炎所伤的那回。
除那以外,整整一年……
殷子夜幽幽地叹息一声。
自己,在执着些什么呢……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十六日夜,殷子夜又一次坐在那株黄叶飘飘的大树下,又一次给自己斟酒,只是今日,他吟的,不再是酒词。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此时此刻,他终于下了一个决定。
离去吧。
放手吧。
死心吧。
果儿已有了寄托,而归隐田园,不问世事,不正是自己一直以来的追求么?
今夜,是最后一饮。
敬父母,敬挚友,敬天地。
敬这一个,有缘无分的明主。
“干!”
殷子夜仰头,将一碗酒饮尽。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
殷子夜一碗一碗地喝着,空了满上,满了喝干。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若天可怜见,便让他从此做一只闲云野鹤,寄情山水……若天地不仁,则撒手西去,了却残生……
“少爷,起风了,您进屋吧。”阿罗拿了件外套出来给殷子夜披上,劝道。
殷子夜没听进去,反搭上阿罗的肩膀,“来,一起喝……”
“好,好,咱进屋继续喝。”阿罗示意丫鬟把酒拿进去,他则半推半拉地把殷子夜带回了屋里。
只要酒还在,殷子夜倒也不闹腾,阿罗琢磨着风大,正要去把门关上,忽然愣住了。
门外站着一人。
“侯……侯爷?”阿罗急忙迎上前去,“侯爷您来看我家少爷吗?”
“不是。”齐牧斩钉截铁道,袖袍一甩,继续往前走。
阿罗看着他的背影发怔。
不想走了一段,齐牧停下了脚步,思索一会,折身回来。
阿罗赶紧躬身,“侯爷……?”
“他在干嘛?”齐牧问道。
“少爷他……他在喝酒。”
“……”齐牧摆摆手,“罢了,当我没来过。”说完,转身又走了。
阿罗还在发怔。
结果,齐牧又折了回来。
看到阿罗不解的目光,他没好气道,“我就看看!”没等阿罗回话,自顾就往门口去了。
刚一进门,就和从里面出来的殷子夜撞了个正着,殷子夜蹒跚地后退几步,眼看就要跌倒,齐牧想也不想伸手拉住了他,殷子夜好不容易站稳,迷离的目光落到齐牧脸上,竟绽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哈……是你……”
殷子夜一喝酒,说话就没什么分寸,齐牧早就习以为常了。
齐牧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醉得差不多了。陈大夫不厌其烦地多次叮咛,殷子夜平时要实在憋不住了,可以浅尝辄止,切勿过头,大醉伤身。殷子夜的底子本来就差,再不注意,可就是拿命在折腾。
☆、吐露心声
“行了,别喝了。”齐牧硬邦邦道,拿起几案上的酒壶,又蛮横地一把抢过殷子夜手中的酒碗,命仆人一并收下去。
殷子夜茫然四顾,一脸的委屈与无助,齐牧不想与他纠缠,抓着他的手臂,连拖带拽地将他拉进内屋,“好好睡觉去。”
把殷子夜弄上了床,拿被子把他盖住,齐牧转头就要走。殷子夜如撞了邪般,爬了起来,伸手猛地揪住了齐牧的衣袖。
齐牧一顿。
“你怎么又要走……”殷子夜低声地呢喃。
他的力道并不算很大,齐牧要甩袖而去,随时可以。
然而他僵住了。有一股力量,令他这昂然的身躯再挪不出半步。
“你为什么还要走……到了今夜,你也不愿再听我多说一句话吗……”
齐牧背对着他,默然不语。
“我究竟犯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令你如此痛恨……”
“为何对我避之不及……为何对我视而不见……”
“我只想……只想听你说一句真话……”
“告诉我为什么……”
好让我在离开之前,了却哪怕最微弱的牵挂与希冀。
殷子夜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地回荡在齐牧的耳边。
“因为我喜欢你。”
好一会儿,殷子夜才意识到,这句话,并非出自自己之口。
那是……谁说的?
他……?
殷子夜抬起头来。
齐牧俯下身来,彼此间只剩咫尺之距。
“因为我喜欢你。”齐牧一字一顿,“我想得到你,想占有你,想对你为所欲为……想把你抢过来。”
是啊,他真的想滥用权力去横刀夺爱。
古往今来,君主不都有这样的特权吗?
他为什么不呢?
殷子夜直直地望着他,眸光毫不避闪。
齐牧心中苦笑。他终是把最不该说的话说了。不过没关系,今夜一过,殷子夜就会忘了吧……
齐牧正想站起,殷子夜倏地凑了过去。
齐牧一瞬间睁大了眼。殷子夜这是……主动吻了自己?
他……清楚他在做什么吗?
殷子夜维持着这个动作,良久,才缓缓退开,看着齐牧的目光里,多了一层失落。
齐牧心中一紧。
他在为自己没有回应而难过吗……?
齐牧陡然一手揽上殷子夜后脑,低头狠狠地堵了回去。
这一次,他不会再放手了。
无论殷子夜口中喊的是否他的名字。
心里念的是否他的身影。
无论他算不算横刀夺爱,乘虚而入。
今夜,就让他沦为一个暴君吧。
殷子夜醒来的时候,感觉恍若历经了一个冗长而沉重的梦境,梦里景色纷繁,画面、声音不断地晃过,光怪陆离,琳琅满目。他偶尔能抓住一些细节,可大部分时候,都很恍惚。
睁了眼半日,他才渐渐看清面前的场景。
是自己的房间。
自己的床。
那一个梦里,是他?
是他。
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质问。
而他给出了答案。
真是残忍的梦境啊。原来,那就是自己想听到的答案吗?
如果是真的……该多好……
正因为求而不得,才辗转反侧。
他一直自诩离经叛道,却也没想到,自己的潜意识里藏着这种想法。
殷子夜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陷入胡思乱想。
一道声音打破了寂静,“醒了?”
殷子夜以为是阿罗,刚想应声,觉得哪里不对,这声音是……听出来时,他吓了一跳,马上坐起身来,“你怎么——”尔后但觉胸前一凉,殷子夜低头看去,自己竟……一丝bu挂。
殷子夜惊慌地扯起被子,这下确认了,不止上半身,下面也……而他这么突然地一动,才顿觉股间一阵刺痛,令他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
痛还是其次,那阵疼痛传来的地方,让他……简直无地自容。
殷子夜揪着被子坐在那里不知所措,脸颊渐至滚烫,烧到了脖子根。
昨晚……不是梦?!
他真的震惊了。
齐牧起得比他早,已着好了衣物,此时倚在窗边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将殷子夜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不禁莞尔。
齐牧向床边走去,殷子夜一慌,身体僵硬着下意识地往后退,却已退无可退。
“这么怕我?”齐牧敛起了笑意。
殷子夜看着别处,不知如何作答。
许久,齐牧叹了口气。
“抱歉。”齐牧道。
即便确是殷子夜先主动,也不可否认齐牧趁人之危。
可除了道一声歉,他还能怎么样呢。
偿以功名富贵吗?那等同于加以wu辱。